这是谁的记忆?
这是谁的痛苦?
……好难过。
似乎是恢复了少许重力,他不再漫无目的的漂浮而开始缓慢下沉,然而这种酷似陷于无底泥潭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好在下沉时间并不长,双脚触底时敲出坚脆声响。不是想象中湖底的泥泞而是堪比大理石的坚实。
“……!!”他盯着触底后便显出形态的墙壁,倒吸一口冷气。
紫色长发的少年,浑身上下皆为布满锐刺的荆棘所缠绕。银灰末端镶着幽蓝的死亡之刃穿透了他的腹部,将他钉死于青铜墙壁。伤口却不见丝毫流失的血液,少年脸上看不出任何痛苦,恬静的神情和前胸微弱的起伏让他看上去只是陷入了沉睡。
……
他盯着墙上人看了许久才注意到了关键。
那是他自己的脸!
场景再次变换后,化作一面洒满晨光的木质天花板。先前坠入地狱般冰冷的触感亦为棉絮柔和的爱抚所取代。
他醒了。
弯起膝盖,身子蜷缩起来,双臂环住小腿,手掌遮住眼睛。没有流泪,没有哭泣。只是觉得,很沉重,很压抑。
帝波愣愣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腹部,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过了一会,他抬起头,发现了坐在自己不远处的椅子上的魔法师。
魔法师正专心地翻阅着那本他从不离身的大书,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帝波已经苏醒。此时已是上午,夏日的晨光犹自萦绕在房间里,似乎不甘心就此让位给上午的明亮光线。窗外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叶海,阳光穿透其间,被切割成了支离破碎的细小光斑,一点一点地洒落风的间隙,温柔地投射进房中,照亮这个小小的房间。
年轻的男子就这样等候在这琥珀色的光之海洋里,他的脸颊被黎明的微光镀上一层浅淡的黄,好像连带了早上的静谧,悄悄溢出了一点默然的姿态。若有若无的草木香仿佛也在安抚着帝波因为噩梦而辗转反侧的疲倦身体,甚至于魔法师纯白的长袍上也弥漫着同样的草木香气,如同掌心沉默的温情,不经意间轻吻了他光洁的额角。
绿色的流波,闪烁得没有声响。
三万六千个夏天,从来都没有声响。
“醒了?该是上课的时间了。”
伊亚莱斯合上书本,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温和的笑容。“这么贪睡,可不符合你的作风呢。”
“啊,对不起我马上就好!”
走出房间,身后传来少年匆忙的整理衣物的声音,魔法师不禁笑了起来。
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就过去八年了啊。如果不是这些年始终看着帝波成长,恐怕连自己都没法把眼前这个俊秀的少年同记忆里张狂顽劣的小男孩联系起来呢。魔法师想,那场灾难究竟是毁了他,还是救了他,大概自己也不好判断。
帝波的眼睛是非常少见的淡紫色,就像珍贵的紫水晶一样,比之自己苍青色的眸色少了一分凛冽清冷,多了一分优雅神秘,配上他弯如月牙的眉毛,宛若星辰般闪烁着漂亮的光。尽管因为那件事,帝波很少会发自内心地笑,但不得不说,他笑起来似乎有着特殊的魔力,能够迅速让周围的人们觉得舒服起来。
“老师,今天是魔力练习还是体能训练?”
充满活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转过头魔法师看见少年已经换上了修行用的亚麻布短袖上衣,一头长发用小羊皮绳束好,显得精神抖擞。他露在外面的小手臂散发着成熟少年特有的活力,肌肉线条清晰好看,带着勃勃的生气,向人们昭示着只属于年轻人的美。
自从搬到阿里安特镇以后,帝波算是正式接受了魔法师的教育。平时的时候听课和练习,闲暇时间则帮着镇上的人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生活窘迫了就去附近猎杀几只低级魔兽换一点钱——总之,这就是帝波这些年每天要做的事。
偶尔魔法师会给他讲一些英雄史诗和神话故事,帝波最初只是当做消遣来听,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些故事里其实都包含着或浅显或深奥的哲理,有的他可以理解,有的则不能。老师说,即使是目不识丁的普通农夫,也不能什么都不懂只会种地。其实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的本质是一样的,多听听,多看看,日后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还有的时候帝波也会和老师一起离开小镇,到附近的冰晶湖、高山要塞或者巨龙之脊的山腰上散心。帝波不是很能理解老师说的什么“修身养性”,“感受自然”之类的大道理,他只是觉得在没有人的地方会更加自在悠闲一点。
没错,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很乐意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本身性格也不自闭,但这个俊秀的紫发少年自始至终对人群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害怕身处人潮中的那种感觉,老师你明白吗?”
一天,终于觉得自己情况不对的少年在苦闷中请教老师,希望得到一些开导。
“怎么说呢……就像是害怕人群里忽然冒出一张危险的面孔,然后一箭把你射穿。老师,就算我是……但这样是不是不正常?”
然而,魔法师却并没有以他惯有的风格用精妙的语言和包容一切的笑容给少年以安慰,而是在沉默了一会后,慢慢地,轻柔地伸手,抚摸着对方柔软的头发,什么也没有说,神情悲悯,仿佛是一个家长面对着无心犯下过错的孩子,不忍责备。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的表情从期待变成疑惑,最后失落。
其实老师这样的表情帝波是见过的,就在他最不愿意回忆的那天夜里。
“帝波,我的学生,你怎么会不正常,这个样子……实在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而且,那不是害怕,而是……耻辱。”
心里默默地说着,魔法师抱紧了少年稍显单薄的身体,仔细感受着怀里对方紧绷的肌肉,还有对方身体深处蕴含的,深渊一般的恐怖能量。
伊亚莱斯还记得那天,年少轻狂的帝波三人受到挑拨,竟然闯入村里最有权势的地主家,夺回地主从村民那里搜刮的税金。当他赶到森林小屋的时候,地主请来的杀手已经离开了。不过幸运的是,自己沿着河流中的血迹一路找过去,总算是见到了帝波。
那条小小的,目光中带着恐慌与迷茫的紫色幼龙正趴在浅水的地方,用幼龙特有的稚嫩声音不住地呼唤着同伴的名字,却因为无法自如地控制身体而显得不知所措。虽然是第一次看到帝波的本体,但无论是谁都会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孩子,是一脉的末裔。
龙形态的帝波收拢了翅膀,不安地瑟缩成一小团。他还没有做好让别人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人类这一事实的准备,其实他更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如果醒来后雷伊哥哥依旧没心没肺地拿自己寻开心,龙还是在一本正经地研究药理,他们的小屋仍然那么温暖……该有多好。
可是身下清凉的河水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变了,无论是自己此时惊人的形态,还是已经失去了踪影的兄弟们,都在为他那希望永不醒来的梦境画上了休止符。
冷寂的月光下,白袍的魔法师眼睛如同一对清澈的宝石,他的神情悲悯,就像故事中教堂里的牧师一样。他听到他的声音缓缓流淌而出,比脚下的河水更加轻柔,却凉意逼人:“你的兄弟失踪了,不过可以感觉到他们并无生命危险。跟我走吧。”
“我……我不是人类……”小龙啜喏着,紫水晶一样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他的前爪紧紧抓住河滩上的石子,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他稍微心安一点。
“我知道。”
一丝像是泉水般温柔而清澈的感觉,在魔法师的心口流动而过。仿佛非常遥远却又熟悉的感觉,他轻轻地笑了笑,眉眼舒展开来。伊亚莱斯朝小龙伸出手,声音干燥如羽。
“你是帝波,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监护人。”
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到千年前。魔法师还记得那一幕,就像此时一样。从来,不曾忘却。
“应该没有什么要拿的了吧,那里我看过,已经……”魔法师停了一下,继续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恐怕飞翼王国已经不适合你停留了。我们从雪山关所走,到北边的洛恩帝国去。”
小龙样子的帝波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没有动。就算现在周围已是一片安静,但是他的脑海里依旧是漫天的火光,惊慌的叫喊声还有无尽的鲜血。
魔法师微微叹息,看着仍然沉浸在悲伤中的小龙,终于走上前去,半蹲在他的眼前,平视着他唯一没有变化的淡紫色眼睛。
“……!”
帝波没有说话,但是倒映着魔法师的瞳孔颤抖着,明显是感觉到了恐惧。
“别怕,很快就好……”魔法师的声音很轻,就像在哄着害怕的孩子入睡一样,随后,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住小龙脖颈下方靠近心脏的一块鳞片。
一座微小的白色魔法阵就这样在他的身上展开。
帝波刚刚有些放松的心脏还来不及被恐惧重新攫住,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瞬间爆发而出,仿佛整个身体都被同时夹杂着冰冷与灼热的气流充斥,再被利刃撕裂、分割成无数碎片,最后被深黑色的火焰彻底吞噬,在空前的混沌中消失了身体的存在,只剩下虚无的精神依旧承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
扭曲、增殖、破裂、分化……帝波不知道他能够做什么,甚至连思考都无法进行,只能任凭自己的身体不断发生异变。他不敢想象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在此之前,打死他都不会相信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剧烈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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