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曾嘱咐她千万别告诉别人,也不要告诉爹。哥说,他加入了个打鬼子的组织。
春芳知道,抗日犯死罪,因此上,她帮哥圆起了谎,对村里人说,哥瞎黑出去跟人练功夫。
夜里,哥翻墙进家,都是她起身给哥开正间门的。
没见到小银匠时,春芳把小银匠想象成个满脸黑灰,浑身烟味和汗臭的肮脏男人,待到照面,春芳愣得差点叫出声来。
小银匠和哥年龄相仿,个头不高,在男人中算个锉子,可矮归矮,模样却十分周正,脸皮白里泛红,一对大眼黑晶晶的放水光儿。
春芳长到十七岁,还没见过这么俊的男人呢。
虽说春芳在张家洼是个出了名的泼辣闺女,这时候,面对着小银匠,竟也脸红心跳,低下头去。
小银匠扯了几句闲话,就问春芳,地主好还是贫雇农好?
春芳没打顿儿,说,当然是贫雇农好啦。又说,人富了,心就黑了。
小银匠听了,扑哧就笑,叫着春芳她哥的大号说,你呀你呀,天天愁张家洼没有妇女干部发展,看,这不就是一个嘛!
小银匠又叫春芳举荐几个闺女和婆娘,春芳就举了娟子。
娟子是春芳自小儿相好,也是穷人家出身。
春芳就那样参加了革命工作。
她哥带着她和娟子等另外几个闺女婆娘到白龙镇学习了半个月,再回到张家洼,春芳就当了青妇队队长。
这年的秋天,上级领导着开始了土改,说是要实现耕者有其田。
春芳剪了辫子,和区上相熟的一个妇女干部换了件毛蓝过膝大褂,再扎上条牛皮带。威风凛凛地领着青妇队的那帮闺女动员开明地主自愿献田。对顽固分子搞说理斗争。搞伸冤诉苦,挖他们的浮财分他们的果实。
土改结束后,区上奖励给春芳一把黑色牛角梳,那是大地主张铭善托人到烟台给他二闺女买的,听说花了好几个大洋呢。这件果实奖给了春芳,眼馋死了娟子和张家洼的许多大闺女小媳妇。
入了冬,就是动员大参军。
春芳领着几个能说会道的闺女,天天朝有壮丁的人家钻。说反蒋保田。说爬山头挡大门,说参军是好汉,不参军是熊蛋,参军跨骡子骑马戴红花全家人笑哈哈,不参军丢人现眼以后天天家里趴。
软磨硬缠,到底让她们动员出了个张家洼连。这个连队人数不足,可也有六十多号人。
第二年的春天,上级又发动了土改大复查,说是年前的那次土改漏网了不少坏分子。
到了割麦子的时候,大复查越搞越蝎虎。说是要坚决消灭地主阶级,恶霸地主扫地出门。甚至刀砍活埋。
这时候,春芳心里就犯糊涂了。
张铭成是没有半分田地的贫雇农,全家人给村里几个大户人家看青糊口,免不了得罪了一些人,干了农救会长的张凤青就带着民兵把张铭成爷儿六个全捆起来,扔进了正发大水的白龙河。
春芳的哥干村指导员,管党,可也不敢去阻拦张凤青。
那时候上面传达下几句口号,叫:一切权力归农会;一切贫雇农说了算;谁挡道,就搬掉谁的石头。
张铭成的五儿祥子从小就和春芳一起耍,两人挺好,只是这几年春芳渐渐成了大闺女,两人才生分了。
看到张凤青一伙伙人疯狗样的朝河里扔人,春芳就跑到白龙河下游拐弯处的芦苇丛里趴下。眼见祥子随着河水一沉一浮地漂下来,她扎个没头,拱到河中间把他截了下来。
春芳在水底下托着祥子凫上了岸,扛进苇丛,祥子已经没了气儿。
春芳劲头也大,她搂着祥子的腰,头朝下给他控水。
折腾了好一阵子,祥子才咕噜噜地喘出口长气来。
春芳放下祥子,祥子躺在地上,气儿越喘越匀和,不大工夫,醒了神儿。
祥子搂住了春芳的一条腿,眼泪鼻涕和着泥水汤子直流。
春芳心里不知怎么的崩儿崩儿乱跳,她挣出腿来,说,五哥,别在张家洼露面了,出去奔个活路吧。
祥子翻身朝春芳磕了个响头,趔趔趄趄地拱进苇丛深处。
春芳看着苇叶子乱闪,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许许多多的事儿,于是,心里就像是装进了一把酸枣儿。
春芳蹲在河滩的苇丛里,抽抽嗒嗒地哭了好一会儿。
紧接着没几天,开村干部会,张凤青提出,娟子成份不好,应该搬她的石头。
春芳张口和他打了起来。
春芳说,娟子祖宗八代都是贫农。
张凤青说,娟子白龙镇的婆家是铁匠铺子,有肉儿,那边给定了高成份。
春芳说,就算娟子和铁匠家换了生日帖子,可她还没嫁过去,你凭什么把她当成绊脚石?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语,互不相让。
区上参加会儿的干部支持张凤青,春芳的哥帮着说了几句话也不顶用,结果就撤了娟子妇女团副团长的职。
可怜娟子是个老实人,只知道缩在墙角淌眼泪。
娟子面皮薄,觉得丢了人,捎了个口信给婆家,秋天挂锄的当儿,白龙镇来了顶四人花轿,吹吹打打,抬走了娟子。
春芳把区上奖给她的那把牛角梳送给娟子作了嫁妆。
娟子出嫁的头天晚上,两个嫚搂在一起,哭一阵,说一阵,直到鸡叫三遍,才脸挂泪珠,蜷在一铺炕上迷糊过去。
为了娟子的事儿,春芳差点被撤了职,多亏小银匠保她。
小银匠说她年纪小,幼稚,应该原谅。
春芳不大明白幼稚、原谅这些新鲜词儿,却知道小银匠是把她看成了大儿童团,心里就说,俺都十八了。什么事儿不清楚?张凤青还不是为了去年分果实时出的那码子事记恨俺和娟子?
头年在张家家庙院子里分果实。张凤青趁民兵不在意。从衣裳堆里偷了件新缎子袄掖进裤腰里。娟子正巧看到了,告诉了春芳,两人上前,当场从他腰里掏了出来。为这件事,张凤青受到了区上的批评。
——
春天剜谷苗时,国民党进攻解放区的消息就传开了。入了夏,风声一天紧似一天,进了秋天。就人人明白,仗眨眼儿便会打到家门口。
满山的地瓜都霜打了叶儿,遍野的高粱都晒红了穗子,也没人顾得上去刨,去割。
区上召开村干部大会,说,上级要摆一个大口袋阵,把敌人放进来,关门打狗。
八月初九日,国民党的飞机轰炸五龙城。捎带着朝白龙镇扔了颗大炸弹,把个白龙镇搅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八月初十日,区上放出的警戒哨报告说,国民党的部队正在猛攻将军顶,都用上了坦克,我们十三纵的一个团和五龙县县大队打阻击,准备天擦黑时就撤退。
将军顶是道山梁子,离白龙镇也只是个十二、三里路,于是,区上传下命令,各村的干部、民兵、积极分子、抗属、军属等等集合起来,随着区委武工队朝南大山根据地撤退。
春芳的哥那时正带着小车队支前去了,张凤青负责下的通知,可他没告诉春芳。
八月十一日,是个大雾天,春芳叫挨门排户的还乡团堵在了家中。
在村东关帝庙门前,春芳看到还有三个土改积极分子也被抓住了。
还乡团把春芳他们用根粗麻绳子拴成一串蚂蚱,押到白龙镇。
春芳看到前几天还住着区委的大院挤满了国民党兵,眼都气红了,恨不得鼓鼓劲挣断绳子,上去撕他们咬他们。
第一次过堂,审问春芳的是个国民党军官,春芳瞄他一眼,心里不觉乱动,这个坏种眉眼鼻子怎么和小银匠有些象?
听到旁边几个还乡团叫他吕连长,便又细瞄瞄。这下子,就认出了他。原来他是白龙区过去的汉奸区长吕大耳朵的儿子吕国兴。春芳小时候在白龙镇大集上常见他骑着一匹大洋马,耀武扬威的耍飙。
春芳听人说,八路军打下白龙镇后,吕大耳朵和他老婆都被打死了,吕国兴却没了下落。人们还传言说,是吕国兴的妹妹做了八路的内应,吕大耳朵的这个闺女在济南府念大学堂的时候就参加了**。
吕国兴问春芳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是不是赤匪,春芳用眼睛瞪着他,鼻子里直哼。
吕国兴喘口粗气,挥挥手,上来两个国民党兵,把春芳拖进了区公所的小耳房关起来。
春芳坐在小炕上,忽然间真想小银匠和同志们。
小银匠过去就住在这个小耳房里,在参加学习的那半个月里,春芳和娟子总爱来听小银匠讲古论今。小银匠真了不起,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那时候这屋里有一张三抽桌一把破杌子,炕上有床紫色印花小被儿,桌上搁了十几本厚书。
第二次过堂就换了人,四个还乡团。他们问春芳,张家洼哪些人土改时分地分果实多。
春芳扭着脖子不理他们,他们就粗声大嗓喝唬她。
春芳想,反正是叫你们抓住了,姑奶奶也不用打活下去的谱了。
还乡团骂,春芳也骂,春芳嗓门尖,骂声直冲屋外的天。
于是,春芳就开始吃刑罚。
这样折腾了两次,春芳骂不绝口,还乡团就失了人性。他们扒光春芳的衣裳,用四颗大钉子把她钉在小耳房的墙上,两颗钉住手,两颗钉住脚脖子,摆成一个大字,脚不沾地,脊背贴住墙,说是不反水,就老这样钉着她。
春芳死了好几个死,可她宁死不当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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