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如此,我对这一切仍能安之若素。即使这床上的一切用品看上去都像有11年未曾清洗过了,但我畏惧的并非这些。
卫生间里的水龙头,似乎已经紧紧的锈住。自来水没有任何想要喷涌而出的意向,滴滴答答的仿佛变身成了古代用来计时的铜漏。
房东是一位脾气暴躁的妇女,大约是更年期还未过去的缘故,总之凶恶的像是常年在公交车站附近徘徊的小偷。房客的一日三餐,在这里都能得到保障。但是饭食却出奇的难以下咽,如果长期食用,我怀疑自己很快就会失去对这个世界的留恋之情。几次之后,我不得不退掉预订的三餐而跑去街上的饭馆果腹。
大部分白天的时候我都在小镇之上兜兜转转,以至于不过数日时间,我对整座小镇的地理环境已经了若指掌。三月里的阳光晒在脸上暖洋洋的,但是风儿却仍然有些冷。
每天照例被经过的列车吵醒、发呆、耐心的等水龙头将面盆注满清水,没有目的的乱逛、反复的听那几张仅有的CD,这大概就是我在整个三月里的状态。
7。
近来时常会做一些难以被记起的梦,因为每次醒来都不能确切的回忆起那是关于什么的梦。这令我困扰了许久,不记得做过什么梦那岂不是等于没有做过梦么?
敏君,我猜想你还在为我的不辞而别而愤愤不平。
任性是一种恶习,而任性妄为大概是我留给所有认识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最为深刻的印象之一。在所有人都不能容忍我的时候,只有你们两个让我觉得安慰。敏君,我说的“你们”,是你和我的男朋友……
你还记得我的男朋友吗?就是被称做“豆子”的那个。
一个男人被称作豆子,通常是因为他的个头儿太小。但是我要说的是,豆子之所以被称做豆子,似乎并不是由于这个原因。
据我所知,这与他的姓氏不无关系。因为他姓窦,又或许是他无一例外的喜欢所有豆制品的缘故,因而,在所有熟识他的人群中,他总是被称做“豆子”。
我和豆子交往了大约两年,而后他便死掉了。就在新年刚过不久,他在自家的浴缸里割破了双手的腕脉。家人发现的时候,浴缸里的水变得通红通红,而且不停地在向外溢出。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入殓的前一天。那时候他刚刚自医院的太平间里被推了出来,神情安详而平静,只是面色苍白的有些可怕。
豆子曾经教会了我很多的东西,在那段日子里我们形影不离。看书、听音乐、画画以及看电影,如今我所知的大部分东西,都来自与他滔滔不绝的讲述和不遗余力的推介。
我们整天整天的不出门,窝在一起听爵士乐,听美国乡村、以及猫王和披头士。成夜成夜的交欢,以及观看那些永远令人猜不到结局的电影。
“你可以不知道大卫·芬奇,不知道爱德华·诺顿、布拉德·皮特和海伦娜·邦汉·卡特,但是一定要知道《Fight Club》。等等,光这些还不够,还要知道恰克·帕拉纽克。毕竟是他创造了这个神奇的故事……”那时豆子两眼放光,裸着身子侃侃而谈。清晰的腹肌令我印象深刻。
“那只是一部电影,干嘛要花这么多力气在电影之外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上面?”
“那是一种精神,”豆子双手抡开,在空中画下一个无限大的圆,“是一种指引性的东西,至于电影那只是一个载体。在我们集体失去信仰和梦想的时代,我们不得不小心它所带给我们的绝对冲击。”
“什么精神?我只是看到一群疯子在不停的厮打、爆破、黑乎乎的血到处飞,以及布拉德·皮特和海伦娜·邦汉·卡特在银幕上*的动静,几乎摧毁那幢破旧的大楼。”
“现代人,包括你和我。大家都在无休止或是无穷尽的消费之中迷失掉了自己,我们一出生就被放置于这一可怕的环境之中。我们深信消费至上,我们不再信仰上帝,不再尊敬神佛。甚至认为*列宁主义以及毛泽东思想只是一时的笑话。至于共产主义,更早已被我们抛弃甚至成为被我们嘲弄的对象。”豆子认真的看着我,“我们正在成为或是已经成为了机器上的零件,充满了失落、麻木和绝望。社会泯灭了我们的人性和良知,而痛苦和暴力正是回归的关键所在。”
“嗯………只是太复杂了,它超出了我所能够理解的范畴之外。”
“没有关系,这就是《Fight Club》所想要传达甚至赖以引导我们的东西。一种精神意志,要传承下去得靠自我毁灭才行。”豆子说这话时目光炯炯的。
“可是你好像说的是要小心这种精神所带来的冲击……”我试探性的询问。
“是的,因为它最终会把一切都导向毁灭和虚无。”豆子点上一根儿烟,若有所思的吐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烟圈儿。
“住在俄勒冈,只能读完公立高中的蓝领鼠辈,根本无从想象一百万人还有什么事儿是没有做过的。”这是作者《Fight Club》的原作者恰克·帕拉纽克的原话,复述给我听的时候,豆子满脸的惊异表情。
8。
也许你无从想象,但是我和豆子的日常对话大致如此,他总是对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充满兴趣。并且在我们交往的最后半年,他开始变本加厉。我时常怀疑世间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他总是那么好奇。
“你不可能弄懂所有的东西,也不可能知道所有的事情。”我说这话时的表情,大约是十分令人憎恨的。
“就是这样,漫长的人生才不会变得那么单调乏味……”豆子说。
“那你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大概是死亡吧……”
“这没有任何意义!”我有时会被他弄得发疯。
“那应该是一种不错的体验,是人生奇妙旅程的一部分。”豆子轻轻的笑,笑容仿佛已和那淡蓝色的天空溶在了一起,那么无边无际。
类似这样的探讨也在我俩之间经常发生,每逢这时,我便会伸出双臂从背后环抱住他。然后两人便谁都不再言语,平静和满足从来没有如此的接近。
我从来不知道豆子在追求什么,他想要得到的又是什么。他只是不停的尝试,不停的寻找下一个令他惊奇或困惑的目标。起码在我们交往的两年之中,他乐此不疲。
他在做人生最后一次的尝试的时候,我不在他的身边。他破天荒的回到了家中,并且拥抱了对一切都毫不知情的母亲。傍晚,当所有人都冲进他们家的卫生间时,他仰面躺在陶瓷浴缸里,眼睛眯着,看不出有任何痛苦或挣扎的痕迹。
后来豆子的遗体由他的母亲主持火化,骨灰被安放在了城市公墓,他父亲安息之地的旁边。我去看过他一次,青条石的墓碑上面,有一张他的两寸黑白照片。毛乱乱的头发,脸盘比我认识他的时候尖瘦不少。大概是早几年前的留影,他的母亲能找到的大概也只有这些。好在照片上的豆子笑容没变,一样是那么无边无际。
敏君,我最近的一次生日你还记得吗?你送了我那双很喜欢的中筒苏格兰彩色格子呢袜,豆子则送了我一个红色的便携式随身CD机。这也是豆子最后一次送我生日礼物,我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如今两样东西我都带在了身边,我的人生之中绝少有东西能够用来回忆,留下的记忆更是少得可怜。有它们伴随着我,我感到无比的高兴。
三月于“一个人的房间”
SL
1。
敏君:
看着窗外的日影渐渐倾斜,混沌如我,竟然多少生出了一丝时光荏苒青春将逝的惶惑。驻足在陌生的城市和街头,其实心中难免有一点小小的紧张和不安。这使我记起十六岁和你结伴远行,第一次搭乘长途列车的情形。
如今想来,那真是一次奇妙的旅程。尽管行程很短,不过是从家乡的小城坐到了本省的首府。但是出发前一天的夜里,两个密谋出门远足的十六岁女孩儿,合抱在一个被窝里交头接耳的情形却使我终生难以忘怀。两颗不羁的心脏跳动的实在有力,以至于耳旁出现了幻觉一般的“砰砰”的声音。
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将身影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太长的时间。但是,就算走过了很多的路程,到过了无数陌生的地方,除去内心的骚动和惊喜之外,我常会感到有一丝丝的紧张和不安。只是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便时常不在一起了。你往东的时候,我独自往西。你往南的时候,我孤身在北。
如今我又一次只身上路,唯一值得挂怀的事情就是每月给你写一封长信。这样我的内心会平静很多,就像你仍然陪在我身旁一样。
三月底,我等不及天气转暖便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那个住了将近一月之久的小镇。那天早上我很早就爬了起来,之后过了很久才有“隆隆”的列车从不远处呼啸而过。今天是退房的日子,租金早已付过,出乎意料的竟有450元之多。暴躁的房东妇人操着一口难以听懂的本地方言解释说,她的旅馆不是普通的民房,租住十天以上但不满一月的仍要按满月收费。于是勉强住了二十三四天的我不得不拿了整整一个月的房钱,顿时将身边所有的纸钞花了个干净。
我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装,便拿出了日前在街上买来的记号笔和空白的卡纸。然后极其认真的写下了:难吃的饭菜,不出水的水龙头。两行粗黑的字体,并用透明胶纸将它粘贴在房门的背后。虽然会被你笑我是穷极无聊,但是这是我所能想出来抗议这家旅馆主人的唯一的方法。
三个小时之后,我站在了这附近一个县城的车站售票大厅里。中国真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度,具体体现在无论是多么大或是多么小的火车站,总是人满为患。或者从另一方面来说,是中国的穷人实在是太多了,毕竟在这个时代,火车才是最廉价的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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