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分离的日子还是来了。怡安图雅阿格斯冷将搭乘东印度公司来换茶叶的舰船去孟买。
码头上有几位微服贵客等候着他们。看见怡安,为首那位打了个千:“小姐,老爷有封密信,请小姐阅过。”
是西北传来的准噶尔密报。罗卜藏索诺发动政变,试图除去噶尔丹策零,被噶尔丹策零挫败,遭驱逐流放。其母索多尔扎布不忿,毒杀大汗策妄阿拉布坦,被噶尔丹策零识破。噶尔丹策零处死索多尔扎布及其女儿,继承了汗位。
怡安默默看完,把目光转向大海,望了一会儿,回神笑笑:“我知道了。有劳几位大人。”
“不敢。老爷还有一个口信。小姐不必忧心其他,只须保重自己,几时在外面倦了,想回家了,就回来。老爷和夫人在家中等候。见到令兄,也请转告老爷的意思,倘若在那边不好,还是回来大清,老爷自会设法周全。”
怡安沉默片刻,含泪对着北方行了个礼,说道:“这些话我记住了。”
虽然拿定主意,狠下心,真到分别的时刻,怡安还是泪如雨下,一个个地拜别,想到再见无期,前方不知如何,只是心酸。她和每一个人话别,只刻意让过了一人。
筱毅紧抿着嘴,不出声,两眼紧紧地盯着怡安,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神情。来广州的路上,他好容易理清了自己的心思,明白他确实喜欢她,舍不得她走,可她却摆出了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架势,躲着他,冷淡他,冰心造成的误会解释开了,她的态度还是一样。有几次,他鼓足勇气想要上前劝她留下,却听见她说她要去寻嫡亲的哥哥,说她母亲的遗愿,图雅也在旁说她哥哥如何盼着她等着她,他的决心立刻就散了。就算她不再是皇家格格,他们之间也还差得很远。她是天之骄女,样样出众,永远有人疼爱呵护,从小到大,她的身边都是漂亮聪明出色的人,她能看得上他吗?她母亲本家下人的儿子,普通商家的二少爷,一个武夫,一个江湖人。
从前她在京里,见不到外面,图新鲜,才与他亲近吧。如今她眼界宽了,他的那些故事那些经历自然不在她眼中。他又不知好歹地冷落了她。所以,她连看也不愿看他,理也懒得理他。
筱毅告诉自己不该奢望什么,可今日一别,只怕再也见不到了,他多希望她能再叫一声小乙哥哥,让他记住一辈子。可她绕过了他面前,直到上船也没看他一眼。
筱毅的心空落落的,鼻子发酸,茫然四顾,看见冰心眼中的抱歉,干娘脸上的遗憾,父亲无声的叹息,再看大船之上,她垂眸而立,面带悲伤,船员们来来去去地忙碌着,准备起锚。
筱毅蓦地清醒过来,跪下给靖夷磕了个头:“儿子不孝,请爹原谅!”
靖夷一愣,随即微笑:“去吧。无需挂念家中。”
筱毅答应一声,站起来,眼看船上水手开始抽跳板,紧跑几步,一跃而起。
在图雅的惊呼中,怡安抬头,直愣愣地看着一个人飞到她跟前:“小乙哥哥?”
筱毅强按紧张,板着脸:“你母亲把你托付给我了。我答应了她要照顾你。”
怡安的眼泪哗哗落下,破泣而笑,投入他怀中:“小乙哥哥。”
筱毅长舒一口气,揽住怀中佳人,笑了。
新乡故国
怡安坐在窗前认真地缝着小衣服,含笑听着旺婶一边生火做饭,一边唠唠叨叨地说些邻里间的小事。
外面的石板路上噼噼啪啪响起一串脚步声,然后是一串串兴奋的闽南话。
怡安凝神细听:“旺婶,是不是有船回来了?哪一家的船?”闽南话太难了,她只能听懂个大概。
旺婶侧耳听了一阵:“听不清,我出去问问。哎呀,这锅要焦了,让我先把火灭了,回头再生。”筱毅托她照顾怡安,请她帮忙做饭浆洗,特地嘱咐不能让她生火,怕她烫着自己,也怕她把房子给烧了。他们这一对斯斯文文,显见的是大户人家出身。怡安如花似玉,娇滴滴的一个美人,难得一点不娇气,做得好针线好菜,挺着大肚子还自己出去提水,不会生火也算不得缺点。旺婶夫妇很喜欢这对年轻人,当作自家子侄一样看待。
怡安不好意思,扶着腰站起来:“您忙您的,我出去问问,顺便活动活动。”
这里离码头不远,一条石板路,两边中式民居,住的多是南方出洋闯荡的人,有不少人家都有男人在海上谋生活。一到有华船进港,大人孩子都会跑到码头迎接亲人,打听消息,帮忙装卸。
怡安开门出来,大群人已经跑过去,只来得及叫住队伍后面的两个女孩,问了声是不是筱毅在的那艘船。
“是啊。你老公回来了。”女孩子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跑走了。
小乙哥哥回来了!怡安满心激动喜悦,不由自主跟着那些女人孩子往码头走去。
当初,在靖夷的安排下,他们跟着英国船离开广州,却没有去孟买,更没有从那里转去欧罗巴。
阿格斯冷晕船晕得厉害,江上海边浪小,还能勉强支持,出了海,一起风浪就躺到了,吐得七荤八素,吃不下饭,渐渐虚弱。没多久,图雅也开始呕吐。怡安和筱毅还好,可是第一次出海,什么也不懂,紧张得半死,还要照顾两个病人,颇感吃不消。
那个英国船长人很不错,担心他们几个坚持不到孟买,建议他们找个合适的地方下船,先修养一阵,再一段一段地搭船过去。船上的医生诊断出图雅是怀孕了。
听说淡马锡住了不少中国人,筱毅会说闽南话,船到淡马锡,他们就下来,在唐人聚居的地方找到一个安静的住处。托船长带了封信到孟买转寄给哈尔济朗,告诉他发生的一切。脚踏实地,阿格斯冷和图雅的情况很快都有好转。
那段日子,阿格斯冷照顾着图雅,等待他们孩子的降生。怡安和筱毅则像出笼的鸟儿,到处走走看看,还搭船去了槟城和爪哇,渐渐爱上自由自在的海洋生活。
图雅生了一对龙凤胎。孩子长到半岁,图雅提出按原先计划,继续往前走,去孟买,然后去欧罗巴。
怡安和筱毅却不愿意走了。他们已在这外面的世界里,南洋一带有很多华人,让他们觉得熟悉而亲切。这些日子接触了些西洋人,对欧罗巴也有了一些了解。西洋的语言文化习俗都与他们习惯的一切相差太多。他们也牵挂中国的亲人,不想走得太远。他们想留在南洋生活,不想去印度和欧罗巴了。
图雅没有勉强,以长兄长姐的名义为他们主持了婚礼,和阿格斯冷带着孩子去了孟买。
哈尔济朗从信中得知母亲的噩耗,得知妹妹有了相爱的伴侣,来信表示英格兰那边一切安好,如果图雅和怡安愿意留在亚洲生活,他会设法回来探望,又将母亲留在东印度公司的大部分黄金珠宝转到图雅和怡安名下。
阿格斯冷还是不能适应海上旅行。图雅也不是很想去欧罗巴。他们一家就在楚言在孟买买下的房子里住下,维系起英格兰尼泊尔和怡安三方之间的联系。
怡安和筱毅搭乘着各种船只,往来于南洋各岛诸地,还回唐山去过两次,探望靖夷和寒水。筱毅希望有一天能拥有他们自己的船,扬帆闯荡于美丽的大海。
南洋商人最推崇的就是江南的船厂。他们两个有足够的钱买上好几艘船。怡安有楚言留下的财产,寒水给她的嫁妆。筱毅有靖夷给两个儿子分家,给他的部分。他们却不急着造自己的船,因为扬帆海上,不仅要船,更需要驾船的本领和经验,对南洋地理和风土人情的了解。他们随性地漂泊,有时是船客,更多时候做水手帮工,一边玩,一边观察学习,直到怡安怀孕了。
他们回到淡马锡,再次租用旺伯旺婶的房子。筱毅希望能陪在怡安身边,可他先前答应了一位朋友,帮他跑笔买卖。
自从在广州码头,他飞跃上船来到她身边,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筱毅走了几个月,怡安十分思念,生怕他赶不及孩子出世。
直到被三个流里流气喷着酒气的男人拦住去路,怡安才想起,没有他陪着,筱毅不许她去码头。她的容貌太耀眼,码头上鱼龙混杂,很乱。她从小跟着男孩们练了些花拳绣腿,筱毅又教了她一点防身技巧,可眼下大着个肚子,行动不便。怡安只好一边往后退,一边左右张望,暗自寻思对策。
三个男人越逼越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欣赏这美丽的猎物的挣扎,却见她突然抬头,展颜一笑,绚烂若流星,竟看得呆了,反应过来时已经倒在地上,哀哀呼痛。
一个貌不惊人的唐人男子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们:“三位是来帮我传话,告诉我妻子,我的船回来了么?多谢了!”
认得这个男人交游广阔,颇有手段能量,三人不敢多说,唯唯诺诺地跑了。
对上筱毅含怒带怨的黑脸,怡安甜甜一笑:“小乙哥哥,我想你!你想我吗?”
筱毅猛地吸了口气,拉起她的手,粗声粗气地说:“回家再说。”
旺婶不在,想是回自己家去了。筱毅把门在身后关上,一把抱起妻子,穿过院子,走进卧室,放到床上,排山倒海地吻下去。
情浓之时,院子里响起旺婶的大嗓门:“怡安啊,我听阿发说筱毅早早就下船了,兴许是被朋友拉去吃酒了。我叫旺伯去找了。你别担心,筱毅是正经人,不会理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的。”
怡安望着筱毅,噗嗤地笑了出来。
筱毅无奈,只得整理了衣裳,推门出去,同旺婶说了几句话,又端了晚饭进来。
晚饭后,小夫妻偎依着轻声交谈。
“等孩子大点,我们回江南去,陪爹住一阵,我去订条船。”
“好啊,你觉得可以了么?”
“嗯,行了。我还找了几个帮手。以后添了孩子,再搭别人的船也不方便。有了船,咱们以船为家,船在哪儿,家在哪儿。去看爹,看干娘,看你哥哥姐姐,都方便。顺便再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