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上下打量,有些心疼,有些安慰,良久,问道:“怡安,你快活么?”
“女儿很快活。”
“自由么?”
怡安点点头:“女儿自由自在,就像天上的鸟儿,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那就好,那就好!”雍正露出微笑,想了想,又问:“那个傻小子对你好不好?有没有骂过你?有没有让你受苦?有没有人欺负你?缺不缺什么?……”
怡安鼻子发酸,心里暖暖的软软的,吸了吸鼻子,撒娇道:“阿玛一下子问这么多?让我从哪儿说起呢?”
“噢?”雍正失笑:“待会儿,你额娘问的更多,还是等她来了,一块儿说吧。”
话刚落音,就听外面报道:“皇上,皇后来了。”不多时,一乘软轿被抬进水阁。
“额娘!”怡安流着泪迎过去。
四阿哥弘历被拦住了去路:“四爷,皇上有旨,今儿除了皇后,谁都不见。”
“那么,我明儿再来请安。”弘历不露声色地笑道,转身离开,心中却有些疑惑。虽说皇上刚生过一场大病,来探视也是应该,可皇后这一向身体很不好,常居宫中,行动也不方便,怎么会突然来这园子?就算有事相商,命心腹跑腿送信传话也就是了?什么样的要紧事非得亲自跑一趟?在园子里住了两天,怎么今天才突然想起关上门说话?这两天,皇上身边那些侍卫太监似乎有些紧张神秘,出了什么事?皇上跟前只有他和弘昼两个儿子。弘昼行事荒唐。皇上一向倚重他。依稀地,他能猜到皇上的打算。既然这样,还有什么事非得避开他,瞒着他?
弘历心中一动,叫过两个心腹,命他们去打听。不多时,几条消息传了回来,弘历的心跳快了起来:她回来了?!
怡安一身宫女打扮,随着太监往外走,想起方才情形,心中仍然伤感。弄不好,就是最后一面了。
“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太监有些紧张。
“唔。”弘历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身后垂着头的女子:“这个是谁?要到哪儿去?垂头丧气的,是犯了错送去受罚么?”
“不是,是,四爷——”那太监大急。
弘历理也不理他,仍旧对着女子说话:“进来多久了?谁带的?见了皇阿哥,怎不行礼请安?平时在那里当差?”
怡安无奈,只得低着头,行了个礼,闷声说道:“四爷吉祥。”只盼他满意了,赶紧放她过去。
弘历眼中锐光一闪,突然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对上那双错愕慌张的美丽眼睛,脑中突然一边空白,然后是无尽的欢喜:“怡安,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一双手抚向她的脸。
“你瘦了,黑了,吃苦了吧?”她这般娇贵,那个匹夫怎么可能照顾得好她?只生生折损了她的美丽。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清澈,还是那么轻灵美丽,浑身上下更多了一份成熟自信的韵致,健康鲜活。她对他,比从前,更充满吸引诱惑,可一想到那是另一个男人留在她身上的印记,心底又涌起一股不甘气愤。
怡安往后退了两步,躲开他,露出客套的笑容:“民妇给四阿哥请安。”
弘历逼前两步,又来拉她:“怡安,别走,不许躲着我。叫弘历,你一直叫我弘历,我喜欢你叫我弘历。”
怡安再退:“弘历,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男女大防,不可失礼。”
弘历继续逼进,笑道:“格格出了趟门,见了世面,心也大了,回来也不告诉我,可算失礼?”
“我回来看看额娘,这就要走。我丈夫——”
“皇阿玛皇额娘几时给你指的婚?我怎么不知道?你忘了么?当初皇玛法怎么对我们说的?皇玛法叫我们互敬互爱,好好地在一处。你不明白么?皇玛法他——”再进一步,他抓住了她的手。
一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四爷,皇上宣。”
弘历紧紧握住手中柔荑,两眼盯着怡安,不动。他知道,只要这一放手,一走开,就会被她溜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抓住。
高无庸赶来:“四爷,皇上叫您进去。”
弘历神色变了几变,良久,长叹一声,放开手,柔声道:“怡安,我不逼你,我只要你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待他走开,高无庸往前走几步,低声道:“格格,皇上让您放心,有皇上在,不会让人为难您。皇上已命赫大人护送您回江南。”
虽然有皇上的保证,怡安知道弘历心机深,这么些年想必也有了不少人手,不敢大意,立刻出园,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直奔通州,换上一条快船,直下江南。
雍正默默望着心神不定的内定继承人,始终不开口。
弘历有些着急,一咬牙:“皇阿玛,儿臣方才看见怡安了。”
“唔,她听说朕与皇后身体不好,特地回来探望。”
“她出去几年,好容易回来,该叫她多住些日子才是。”
“怡安是个好孩子。她信得过朕,才会回来。朕不会让她为难。”
“叫她多陪陪皇阿玛皇额娘也是为难么?”
雍正沉默片刻:“朕知道你心里想着她。倘若你一心要她,可以跟她去,朕不会拦着你。从此,你就不是四阿哥,将来也不会是——你得像当初那个傻小子做的一样,单枪匹马去找她,让她跟你走,凭借一己之力护她周全,让她平安快活。”
弘历愕然:“皇阿玛?”
“怡安是出了笼的鸟儿,再过不了从前的日子,朕也决不会再把她关回来。”
“皇阿玛疼怡安,就不疼儿子了么?”
“朕疼怡安,也疼你,也疼弘昼。朕如今只有你们三个儿女,怎么能不疼?你们三个,各有各的造化,朕只盼你们都好好的,不要——几败俱伤。”
弘历想到什么,垂下头,不说话了。
雍正点点头,有些安慰:“你是个聪明孩子,明白自己要什么,知道怎么做才对。如今,她有夫有子,不再是怡安格格。你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前途光明。你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不可强求。若有不甘,就在佛前祈求来生吧。”
弘历咬着牙,默不作声。
“你是朕的四阿哥,可以拥尽天下女人,唯独不许碰怡安。”
回到江南,夫妻团圆,欢喜庆幸。
第二天,筱毅才出门又转了回来。皇后薨了。
怡安虽然伤心,好在意料之中,庆幸走了这一趟,见了最后一面,把很多话都说开了。额娘解开多年的心结,走得释然。自己也了了愿望,没有遗憾。
不久,船造好了,台风季节过去,夫妻二人带着女儿,与靖夷一道出海,试筱毅的新船。
靖夷年纪大了,不想离开故土,也没什么可牵挂的,有生之年,只想游山玩水,探亲访友,逍遥度日,叫儿子儿媳不要记挂,也不要专门回来看他。他总在东南一带,说不定哪里就可以见面。
看望过寒水等人,筱毅怡安扬帆南下,在淡马锡接到图雅来信,说哈尔济朗来了,叫他们去孟买相见。
央金玛始终不习惯英格兰阴湿的气候,年纪渐大,思乡之情日浓,第二任丈夫维斯去世后,就决定返回亚洲。她始终不能原谅噶尔丹策零,听说准噶尔的变化,不想回去。哈尔吉朗陪着她去了一趟尼泊尔。她也不喜欢,最后还是决定在孟买住下来。
央金玛的长女阿茹娜没有出嫁,一直陪着她,等她决定下来,就在附近英国教会的修道院出家做了修女。
怡安看得出央金玛对哈尔济朗和阿茹娜很不满,经常发牢骚,指责他们。听了些日子,再经过图雅解释,才知道阿茹娜从小喜欢哈尔济朗。在准噶尔,表兄妹结亲是常事,央金玛希望他们结婚,保留绰罗斯家族的纯正血统。哈尔济朗娶了同学的妹妹,一位英国贵族小姐,也是维斯家的远房亲戚。欧洲法律,男人只能有一个合法妻子,哈尔济朗宣誓对妻子忠诚。央金玛很不满意,又要阿茹娜嫁给额尔齐布的儿子,阿茹娜不干。结果,额尔齐布的儿子也娶了个英格兰女人。央金玛担心这么下去,准噶尔人的血统很快就要被英国人冲淡,子孙后代不会说突厥语蒙语,信洋教不信黄教,还怎么是准噶尔人?
“其实,”怡安吞吞吐吐地说:“我和哥哥的血统就不纯正。我也不会说突厥语,不信黄教。”也不觉得自己是准噶尔人。
哈尔济朗笑着点点头:“是的,我在喇嘛集被关了三年,也没信上黄教。我们不能回到准噶尔,生活在英格兰人中间,入乡随俗,后代迟早是那么回事。”
兄妹两个分别了快二十年,生长在完全不同的环境,终于见面,陌生中透着亲切。他们互相讲述这二十年的经历,谈得最多的是他们的父母。
怡安告诉哥哥靖夷的话,有关妈妈的灵魂的秘密。
哈尔济朗听着,并不很惊讶:“和我的猜想很象。”
对着惊疑的妹妹,他解释说:“我从喇嘛集回到妈妈身边,她就经常对我说起大漠雪山外面的世界,告诉我这个世界有好几块大陆,生活着各种肤色的人,说着不一样的话,有不同的风俗习惯。离开准噶尔到印度,漂洋过海去英格兰,我们经过了很多地方,路上看见些什么想起些什么,她都会讲给我听对我解释。我听见她自如地和各国人各种人打交道,听见她流利地说从来没听说过的语言。从小,我就知道妈妈是个神奇的人,她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她知道许许多多的事,她不但比所有的女人都聪明,甚至比游历广阔的父亲知道得都多。我为有这样一位母亲骄傲,以为清国地方大,人多,知识比准噶尔人丰富,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说的话,也没有问过她从哪里知道那么多事情。
“妈妈送我进学校,让我学习知识,结交朋友。英格兰最好的学校,也是欧洲最好的学校之一,汇集着当世最渊博的教授,有着最丰富的藏书,探讨着最新的知识和见闻。可我发现他们的地图漏了妈妈随手画出的不少地方,有些地方虽然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