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雅在院中指挥着行宫的太监苏拉搬箱子。听说有一个多月见不到面,怡安突然粘起父亲,缠着讲故事。
峻峰行过礼站起身,比她高了一头多,结实健壮,中规中矩。想起初遇时那个骨瘦如柴倔强而又善良的男孩,楚言感慨良多,问了几句他兄妹这些年的情况,如今的生活,很快被峻峰一口一个“奴才”一口一个“公主”弄得无话可说。她不说话,峻峰也不开口,只默默垂手而立。
阿格策望日朗察觉到这沉默的压抑,几次看了过来。
终于,楚言勉强笑道:“这里没有外人,我说几句实心话吧。你在雍亲王府里呆了这些年,能得四爷看重,必是个明白人。我这个公主是怎么回事,你不会不清楚。我当初怎么看待你和小岚,如今也是一样。在这个圈儿里,身分高低,皇家体面,谁也不能不当回事儿,可这一路往京城去,少不得朝夕相处,简便一点,大家舒坦才好。我听说你出息了,很替你高兴。可见了你这个样,我很难过。当初的小峰可算是被我断送了。倘若小岚也是这个样,我还得求四福晋给我换个丫头。”
峻峰一震,飞快地抬起头,眼中泪光闪动,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就又垂下头,闷声道:“这些年,小峰一日不曾忘记那段日子,在小峰心中小岩姐姐从未变过,小峰的心意也还是当初在清晏园说过的那样。小岚么,公主见了面就知道了,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楚言鼻子一酸,滴下泪来:“难为你了。”
“为着公主的缘故,王爷对小峰小岚格外照拂。王爷方端刚强,律下甚严。小峰既受王爷栽培之恩,又得王爷器重信赖,格外不能行差踏错,这些年,总算没给公主丢脸。”
楚言叹息着,当初,真不该带他们进京!
怡安不明所以,见母亲掉泪,连忙跑过来,攀着她的胳膊爬上来,替她抹眼泪:“妈妈不哭,怡安也舍不得爸爸,我们带爸爸一起去吧。”
楚言愣了一下,想起峻峰还在屋里,就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女儿:“哪儿是哪儿呀!别捣乱,让妈妈跟——”有心让怡安称他做舅舅,又怕小孩子分不清私下公开的场合,给他惹祸,一时呆住。
阿格策望日朗笑着踱过来:“怡安,叫叔叔。这是要陪着你和妈妈去北京的峻峰叔叔。峻峰叔叔是好人,妈妈很喜欢他。怡安要听叔叔的话。”
楚言抬起头,抽了抽鼻子,对他感激地一笑,又落下几滴泪。
阿格策望日朗哈哈一笑:“好了,好了,你这个样子出去,谁都知道了,你舍不得我。”
气氛一松。峻峰看看又羞又恼红了脸的楚言,笑得放肆眼神温和的额附,还有对他唤了一声“叔叔”跟着父亲嘻嘻笑起来的怡安,只觉得心中吊了几年的一块石头慢慢落了地,无声地笑了起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路旁山坡上,连呼带喝地冲下一小队人马。
楚言有些腿软,青天白日的,马上就到京城地界了,居然有人打劫!
峻峰手打凉棚,眯起眼看了看,笑道:“是十四爷。”
楚言喘过一口大气,十四阿哥已经跑进眼帘,笑得满脸红光:“啊哈,楚言,可把你等到了!”
楚言心中一软,眼中有些发潮,抿嘴一笑:“啊哈,十四爷,你老真是一点儿没变!”
“寒碜我!”十四阿哥也不在意,打马靠过来,歪着头看爬在母亲身边正歪着头,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的小丫头:“你就是怡安。”
探过身,双手一抬,把怡安举到眼前,与自己平视:“我是你舅舅。快叫舅舅!舅舅有好东西给你。”
楚言也忙说:“怡安,这是十四舅舅。”
十四阿哥愤然切了她一声,回头盯着怡安:“不是这舅舅那舅舅,就是舅舅。听好了?来,叫,舅舅。”
怡安眨巴眨巴眼睛,绽出个如花笑靥:“舅舅。”
“嗳。乖!”十四阿哥在小脸蛋上吧嗒亲了一口,把小姑娘放在身前,从怀里把鼓鼓囊囊在动的小东西掏了出来。
楚言一阵眩晕:“十四爷,这——”
十四阿哥白了她一眼:“连兔子也认不得么?”
一溜儿五只,最小的只有怡安手掌般大,毛倒是长齐了,只怕还在吃奶。怡安摸摸这个,抱抱那个,十分欢喜。
十四阿哥盯着她看,越看越喜欢:“楚言,你这闺女长大了,定是倾国倾城。”
楚言没好气:“多谢十四爷抬举,小小年纪就送顶红颜祸水的高帽。”
十四阿哥讪讪地笑笑,涎着脸:“楚言,你这闺女和我投缘,送给我作干女儿吧。”
“十四爷有四位千金,还不够?不够,让福晋们接着生啊。”
“那几个丫头,平日看着还过得去,可跟怡安一比,不是呆头呆脑,就是粗眉笨眼。要不,四个换一个?我叫家里四个丫头都认你做干娘?”
“象个当爹的样儿,成不?哪儿学来什么干的湿的,传到皇上娘娘耳朵里,仔细受罚,丢人现眼!”
“不过同你打个商量。不答应就算了,何苦吓唬我?”十四阿哥叹着气,把怡安连着那一窝兔子放回车上,下令赶路,自己催马走在边上,同楚言说话。
峻峰知趣地落到后面,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见怡安和图雅逗着那窝小兔子玩得高兴,楚言叹道:“哪儿弄来这么小的兔子,恐怕养不活呢。”
“山上抓的。我一早出来,到这里候着你,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算算行程,还有一阵子,就到山上打了会子猎。母兔子被我一箭射死,回头才看见这一窝小兔。没了娘,左右是活不成了,不如抓回来给怡安玩儿两天。小孩子心性,过两天就丢开了。要不然,我再给她抓就是。”
面对这位十四阿哥,深呼吸还是必要的。楚言换个话题:“十四爷等了好久?”
“还好。山上能看得挺远,早先过了两拨人,赶着好几辆大车,我以为是你,兴冲冲地跑下来,却不是,扫兴!”
可怜那两拨人,估计吓得不轻!楚言不忍责备,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留起小胡子,模样老成多了,怎么还是这么咋咋呼呼的?这个样,皇上怎么放心把要紧差事交给你?”
十四阿哥翻了她一眼,问道:“你要我在你面前,也装模作样?”
“呃,用不着。”
“那不就结了?”安静了一会儿,十四阿哥似被勾起什么心事,叹了两口气:“没变的是你。还是同你说话松快。”
十四阿哥问起入京后的住处。楚言便说:“四福晋盛情,早早预备下了,才让四爷告诉我,不好推辞。四阿哥府里的弘历弘昼和怡安同年,若能玩到一块儿,倒也能省点心。”
十四阿哥想了想,点点头:“四嫂是最体贴温厚不过的,有她为你张罗,没什么可不放心。四哥不在,也没人会拘着你。我左右无事,多跑几趟就是了。却有一条,得让我替你接风洗尘。”
楚言笑道:“客随主便。就是十四爷不开口,我也要到府上叨扰两顿,瞧瞧讹了我那么些好东西,可做出了什么好菜式。”
“你这话若是传进十四福晋耳朵里,可是逼她装病呢。”十四阿哥好笑道:“一听说你要回来,她就满处打听你爱吃什么不吃什么,偏你这张刁嘴名声在外,愁得她唠叨了几回说家里的厨子没有拿得出手的菜式。”
“哎呀,这可怎么说?我没脸上门了。”
“你敢不来试试!她就爱瞎操心,心里存不住屁大点事儿。你呢,偏爱矫情。回头,由着你两个对坐着没脸。我说了,怎么招待楚言,我说了算,不用她管,大不了找九哥从人间烟火借两个厨子。”
“人间烟火还开着?还没垮台?”
“什么话!你自个儿开起来的生意,倒指望它垮?告诉你,生意好着呢,京城里的饭馆酒楼,人间烟火自认老二,没人敢称老大。”
“虽是我挑头开起来的,早不是我的生意了。”
见她神色有些不善,十四阿哥小心翼翼地问道:“九哥又惹着你了?莫不是为着你妹子?我也觉着这三年多,九哥和小九嫂不对劲儿。各干各的,九哥不再去那别院,小九嫂自个儿在城外置了产业,大半时候都在那边住着。八哥也是一头雾水,有心居中劝和,两边都是顾左右而言他,使不上劲儿。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底细,却不能告诉他,冷哼道:“十四爷会不知道你那九哥是什么德行?还能是怎么回事?九爷有钱有势,什么样的女人弄不到手?寒水当初就是上了他的当,这些年,新鲜劲儿过去,寒水年长色衰,好在还存了几个梯己钱,不用看他脸色过活。”
十四阿哥想说事情看着不象那么回事,却知她对九哥成见甚深,早年还同九哥合伙做着生意呢,为着寒水,就没少给九哥难堪,好容易见面,犯不着为九哥的事儿惹她不快。连忙换过一个话题,说起畅春园附近康熙赐给几个年长阿哥的园子,每家怎么收拾的,有什么特色好处。
“你说,皇上给四爷的园子题了个匾额,叫做圆明园?”
“都是你走了以后的事儿了。四哥那个园子,原来叫做镂月开云,就着原有的水泽,挖了个湖,景致不错。你看了就知道了。”
那一片地方,她并不陌生啊!福海长堤,藁草丛中散落的残破石雕,夕照下沧桑沉重。深藏在记忆深处,已然模糊的画面和人物被翻了上来,遥远得象前生前世,缥缈得如来生来世。
小兔子饿了,含住怡安小小的手指头,轻轻啃咬。怡安痒痒得直笑:“妈妈,拿什么喂兔子啊?”
楚言飘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微笑答道:“问你舅舅。”哪个是梦,哪个是真,都无关紧要,拥得住抓得着的唯有眼前。
十四阿哥哪里就真养过这种东西,硬着头皮说道:“弄点胡萝卜,菜叶子。再不行,舅舅让人找点牛乳羊奶来。哎,楚言,你这丫头唤你什么?听着古怪。”
“妈妈。”楚言微微一笑,脑海中浮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