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家饭店?”
“玉都。”他的语调不无嘲讽:“就在你当年跟我分手的那个房间里。”
“我去找你,你在大堂等我。”我说完也直接挂上电话。在此刻,我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章天在大堂里正襟危坐,他很难得坐得如此正式。见到我,他迎上来,先问:“要不要找间咖啡厅坐坐?”
“不必。”我简短答他,毫无避讳的质问他:“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姐姐?我还是不是这家里的人?!”
“这都是妈的意思。”他冷静解释,并不把我的怒火放在眼里的样子:“不管是我跟亚美结婚,还是接妈到日本定居。都是妈不让我告诉你的。”
“是这样?”我已近气结:“好,很好。她是不是也想剥夺我将来给她送葬的权力?!”
章天表情一黯。“别这样,章黎,”他直呼我的名字,好像我真的已经不再是这家里的一员,更不是曾经与他同在一个家庭中长大的人,而仅仅是,一个令人避之不及的尴尬的过去式。
“你这样说,妈会伤心的。”他语调并不强硬,却很是冷淡。可我已经顾不得体会他的语调,我已经快气疯了。
“她会伤心?你们都会伤心,就我不会伤心?你们都有心,你们都会彼此照管对方的心,那我是什么?!”
他不说话,甚至不愿看我。仿佛我此刻的狰狞已经令人厌恶到不忍一睹的地步。
“好,既然你们这么绝情,我没什么可说了。”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坠下来,一串串,连成线。“我最后,请你,带我去见见她吧。这个愿望,是不是也很难满足?”
章天轻轻的叹气:“别这样说,章黎,如果你想要,我等会儿把我们在日本的地址写给你。”
“可她不会想见到我的,不是吗?”我尖刻的反问,他并不言声,那就是默认了?我冷笑:“那就不必了,我何苦去自讨没趣?你们要断就断了吧。”我越过他,走进电梯间。章天默默地跟进来,按下34楼的键码。
打开门,妈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来。她有些愕然,在表现出厌恶之前的瞬间,似乎有一丝愧疚闪现。
在她面前,我的眼泪不值钱。它们越多就越不值钱。
玛丽亚?凯莉唱道:
不能假装 我没有
泪如泉涌
我也不能阻止这种伤痛
几乎把我吞没
但是我还是坚持别离
因为你永远都不会属于我
我的母亲,你的母爱也从未属于过我。
我走近她,用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泪,在她面前跪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自愿的跪在她面前。不是求她,我没有这个资本。我是来告别的。没有谁知道,我的不舍得。
“妈,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
我给她磕下头去。
“谢谢你,养育我。谢谢你保护我。谢谢你教导我。现在也谢谢你,不要我。你让我终于明白,我是个多么不应该出生在这世上的人。我一直以为,不管我的命有多微贱,可是你终有老去的一天,我总有一天,能够帮上你的忙,让你觉得需要我。没有白养我。可我现在,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我现在只后悔,我当初怎么没死在娘胎里!你当年为什么没把我扔进河里!妈,你为什么当初要养我?你说呀?为什么要养我……”
我伏在地上,哭得难以为继。我想章天一定也很难过,因为他本来就不能见女人哭,他天生对这个没辙。可我不要他的安慰,不要他的搀扶。我甩开他,我就是要他难受。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
我听见章天也在我身边跪下来,求妈:“你这样对她太过份了,妈,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你,而且我跟她已经结束了……”
“我不需要你替我求情!”我凶狠的喝斥他:“谁都可以安慰我,惟独你不能!章天,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你分手?我爱上别人了吗?”我苦笑:“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除了你,我谁也没爱过!可我为什么要分手?因为你给我的诺言,一条也没兑现过。你骗了我。你骗了我,章天!你还记得你在船上说过的话吗?你说不论我去多远,你都会留出我的位置等我。可我们当时分手才一年半,你就有了女朋友,还不止一个,而且更准备结婚了!如果不是妈不同意你娶日本人,你现在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不是吗?你能反驳我吗?你对别人,都那么守信诺,甚至对晴晴。偏偏不肯对我。你说过所有的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玩弄我的感情,你觉得很得意吗?章天。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众叛亲离,孤苦伶仃,你很称心吗?有一天我死了,你就高兴了吗……”
他痛苦的说不出话,绷起肩背,握紧的拳狠狠抵在地毯上。可我不在乎。我还有苦,我要今天都说出来,让你们都知道,然后我们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我不要你们还,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用还了!
“妈,我知道,我从小到大没少惹您生气,可那都不是我的本意。您说过,我的亲生母亲把我放在你门前的时候,我才几个月大。把一个生命从婴儿抚养长大,有多不容易,我记在心里。所以不管你要怎么对我,打我,骂我,抛弃我,我都不敢说什么。可我,没有机会在您面前尽孝心了。我就在这儿,祝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吧。妈,您九年后六十大寿快乐。” 。。
48
我给她磕三个头。
“十九年后,七十大寿快乐,二十九年后……四十九年后,百岁大寿快乐。”
我磕满十二次,已是涕泪满面。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我看到,她也已经哭得捂住脸。你终于也会为我流泪?那么,我值了。这一生,都值了。
我走到章天面前,拉他起来,给他鞠躬:“章天,以后妈就交托给你了。请你好好照顾她。多多关心她。不要让人欺负她。她为你,都已经不要我了……所以,你一定要孝顺她,知道吗?”
我说完,再也不看他,也不再看她,我要走了。这里再没有我的立锥之地。我已经,没有家了。
这一天,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我好像一直在做一个梦,这个梦太长,等我蓦然惊醒的时候,已经又一年过去。又是三月二十七日,我打理了行装准备回去给妈过寿的时候,才忽然发现,在我要去的地方,已经没有家。妈不再要我了。我没有妈妈了。然而,我曾经有过吗?母亲这种平凡而又伟大的人物。我曾经有过吗?也许那以前的,都只是梦而已吧……
是谁把我的心,掰开了、揉碎了、踩烂了?
是谁让它枯萎了……
我以为我会离开这座城市,或至少把章天送我的东西,包括那个景德镇的陶人,衣服鞋子和戒指统统打个包扔进垃圾箱里,或者至少也要不辞而别地背上行囊出去旅行个一大圈……但事实是我都没有。我还呆在原地,像棵已经长进这城市里的老树,每天按部就班地为了生存吸取着阳光和水份。用段蓉的话说,我的样子就好像在刻意去证明,即使没有家、没有他,我也能生活得很好。
但并非如此。只有心头余恨、还怀着无限不甘的人才会想要证明这些。而我,证明给谁看呢?我只是还不想死罢了。
曲菲进来的时候,我正在一张报纸上用毛笔醮水练大字儿。清水洇进粗糙的纸纤维间,轻飘飘的,很快就似有若无。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觉来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这都什么呀?”曲菲大惊小怪的问。
“李煜的词啊,”我也挺惊奇,“他的词可是被收进语文课本的,你没学过?”
曲菲年轻的俏脸蹙成一团:“什么李玉啊?听都没听说过。你可别蒙我黎姐,我读初中的时候还是语文课代表呢!”
我说不清楚,直接在纸上写“李煜”的名字,可还没写完呢她就叫:“这不是李立嘛!我知道我知道,他是那个什么后主,‘流水落花春去也’就是他写的!”
好嘛,还记得“流水落花春去也”……我笑起来:“这字念‘玉’好吧,我的姐姐。你还语文课代表呢。”
曲菲哼一声,根本没把它当回事儿,“管他是立还是玉,考试又不用注拼音。哎黎姐,你别写了!”她一把夺了我的笔,很正经的看着我说:“我来找你有事儿呢!上次我托你问的事儿,你到底是问了没问啊?”
我这才想起来,曲菲上个星期曾托我向施洛南问这次到南美出公差的机会有没有她的份,因为她男朋友去年当了维和警察,正是在南美的一个小国家。
“哎哟,我给忘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合掌给她道歉,她鼓起嘴,把我的笔扣在报纸上说:
“我说你呀,现在就这么健忘,小心以后得老年痴呆……”
“所以我现在努力背唐诗以图恢复记忆力嘛,”我逗她,边笑着保证:“好啦,我今天一定会记得的,不过不一定问得到啊,但不管有没有答案,我明天一早一定都向你汇报!”
“戚!黎姐你少涮我啦!”曲菲嘴里虽嗔,却已转怒为喜,恰好她同事在外面叫她听电话,她一扭身就出去了。临出门还没忘记再次叮嘱我:“可别忘了啊?再忘记,我就跟你翻脸哦!”
我忙答应:“好好好,一定记得。”
等曲菲出去,我坐下来,想了想,给施洛南拨电话。
我还没有交待过吗?施洛南,就是那位自称“大楼管理员”的男人,“龙夏”公司在本城的执行总经理。从今年上半年开始,他不知道吃错什么药,忽然开始猛追我。但遗憾的是,我们俩发展着发展着,不知道怎么就偏离轨道变成朋友了。
“喂?施总?”每回叫他“施总”,我脑海里总会条件反射的跳出一头懒洋洋的非洲雄狮,但事实上,施洛南是个很勤力的人,几乎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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