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把我抱得更紧了,唯恐我现在就溜掉。“我不让你离开我。要走,咱们俩一起走。要饭咱们俩一起要,要死咱们也死在一起……”
我急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我何尝又不想和你一起走?可是这条路很难走,我不是拿了护照正大光明地从关口上过去,而是和上次一样,要偷渡,要越境,一路上危机四伏,困难重重。我一个人走,也许危险还小些,两个人一起,难免顾此失彼,万一俩人失散了,事情更糟糕。好柳芭,你要相信我,给我一个缓冲的时间。让我去把路铺平了,再正大光明地回来接你。”
她双手搂着我的脖子,把脸埋在我的胸口上,哭得好伤心好伤心。我没有更多的话好安慰她,只用手抚摸着她柔软而蓬松的长发。突然,她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说:
“那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你不答应我这个条件,我死也不放你走。”
“什么条件?能答应的,我一定答应。”
“只要你愿意,你当然能答应。我要你跟我先结婚,我才放你走。只有结了婚,你心里才真的有我,不是嘴上说说有我。”
“那怎么行呢!傻柳芭,我心里要是没有你,结了婚,不一样可以一去不回头吗?现在我是你家的客人,我走了,人家问起来,你们也很好回答。如果结了婚,人家问你:怎么新女婿刚结婚就不见了呀?你怎么回答?你们泰家结婚,事情多着哩!前村后村的乡亲们,头人,寺院里的和尚,都要请到。这样一张扬,一惊动,我还走得了吗?”
她把嘴凑到我的耳朵边,小声地说:
“说我傻,你比我还傻哩!咱们不会偷偷儿地结婚,不让任何人知道,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心里明白,不就得了吗?”
我一愣,正要解释,她突然一反恬静内向的常态,把我抱得紧紧的,主动地把灼热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唇上来,呐呐地、含混不清地说:
“你要我吧,你现在就要我!行么?有天地为媒,有南览河作证,咱们现在就结婚,我现在就是你的妻子了!”
她一面说,一面迫不及待地解开了系在腋下的筒裙带子。她浴后只穿一条筒裙,筒裙一脱,浑身上下就什么衣服也没有,除了两乳之间那个闪闪发亮的毛主席像章,真的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了。她两手举着毛主席像章,十分虔诚地说:
“让你们的佛爷作证,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简单地说吧,为了安慰她,为了让她建立起一个信念,我们在这座南国伊甸园里偷吃了禁果。好在这个三家村黄昏时候不会有人到树丛后面来,没人会发觉。等到我们抱着木盆回家,天色都已经全黑了。宝萝见我们回来得这样晚,故意嚷着说:
“你们还回来呀?我还以为让河水给卷走了呢!再不回来,我可就要打着火把到河边去捞你们了。”
柳芭吃了定心丸,果然主动去向父母亲做解释工作。她是怎么跟父母说的,我不知道,估计大概是我有了出路,全家人都会有好日子过,而且她保证我不会食言,一定会来接她们全家这一类话吧。总之是大叔和大婶儿听从了她的话,不但同意让我一个人到曼谷去,而且给我出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剃光了头发,打扮成一个托钵僧。和尚不分国界,越境比较方便;和尚身上不必带钱,可以沿途化缘,靠吃斋饭就能够到达曼谷。比较为难的是我不熟悉当和尚的规矩。好在泰族男子几乎人人都出过家,大叔对当和尚也不外行,完全可以当我的佛门师父。
泰族人的风俗:每年泰历阴历八月十六进入守夏节,和尚就进寺坐禅,不许外出;一定要过了十一月十五解夏节,和尚才能出来云游化缘。既然我接受了化装为和尚的建议,当然也要遵守这个规矩。不然,我这个和尚,就未免太出格了。为了更像一个和尚,我在上路之前,还可以跟柳芭补上我们爱情的一课。在此期间,我不但要学诵经礼佛,还要学赤脚走路,学过午不食。总之,在上路之前,我不但与柳芭打得火热,而且基本上已经“修炼”成一个地道的小和尚了。
自从偷吃禁果以后,我和柳芭不止一次地到小树林里幽会,山盟海誓,在这里说尽了;眼泪鼻涕,在这里流够了;只有恩爱,还正开始。因此,到了1973年4 月15日的泼水节,接受了全家、全村人的祝福,直到我们别离的那一刻,她都没有哭哭啼啼,而是欢欢喜喜地与全家人、全村人一起到土地庙告别了土地爷,然后送我登上征途。
那时候,金三角地区还是坤沙集团的势力范围,缅泰之间的国境线等于不存在。尽管一路上也遇到过不少武装毒贩子的马帮,但是出于他们的民族习惯或尊重泰族的民族习惯,不论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没有为难我这个冒牌的托钵僧。靠我的两条腿,愣是光着脚板从王塔克走到了清莱。然后从清莱搭上火车,到达曼谷。
我到了曼谷以后,根据我背熟了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湄南大饭店的老板贡叻先生。贡叻先生听说我是姚克勤先生的亲外甥,而且是历尽千辛万险几乎丧命从中国大陆逃出来的,不胜惊讶,当即给我舅舅挂了国际长途电话。舅舅从电话中听到了我的声音,更其惊喜,问遍了家中的情况以及我从西双版纳逃出来的经过,嗓音哽咽地连连感谢上帝,要贡叻先生想各种办法,立即把我送到香港。
当天晚上,我就给柳芭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已经和舅舅联系上,不久就要到香港去了。请她耐心等待我到香港以后给她的信。──她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拼音的泰文,比汉字好学,只要有人指点,不上学也能读书写字。柳芭虽然没上过学,信是看得懂的。她那个三家村连村名都没有,信只好寄到王塔克头人那里转。岜里大叔既然是王塔克头人的佃户,头人当然应该知道岜里这个名字的。
贡叻先生是承接旅游服务的大旅社经理,只要有钱,给我办一张泰北居民去香港的护照,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曼谷到香港的航班天天有,没过几天,我就西装革履焕然一新地到达香港了。
与舅舅见面,说起一家人的遭遇,当然免不了痛哭流涕。舅舅到台湾以后,依旧替朱军长理财。不久舅舅退伍,朱军长拿出全部积蓄,让我舅舅到九龙开了这家玉龙大旅社。朱军长戎马一生,夫人早故,只有一个女儿。晚年看破政界险恶,素知我舅舅为人忠厚,临终托孤,让女儿改从姚姓,认我舅舅做爸爸,一起到九龙来。她已经18岁,自小酷爱音乐,如今在香港艺术大学音乐系一年级攻读。因此我名义上有一个“表妹”,实际上与我们吴、姚两家,并没有血统上的关系。我到香港的那一天,是她和舅舅一起到机场来接我的。
香港有我亲舅舅,他又是玉龙大旅社的总经理,办理居留手续、安排工作,都不是难事。我舅舅对我说:他自己没儿子,女儿一心扑在乐谱上,对经营旅馆业毫无兴趣,因此不论我有多么远大的理想,现实情况,逼得我非接他的班不可。我不过是个初中生,正确地说,在初中根本就没好好儿上过课,特别是插队以后,什么志向啊,理想啊,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对生活的要求,已经降低到了“动物”的水准,只希望吃饱,穿暖,有个老婆,有一个自己的家,政治上不受歧视,不挨斗,就很满足了。好不容易从大陆逃了出来,如果没个舅舅,在香港举目无亲,还不是流浪儿一个?如今舅舅给我许了愿,要我继承他的事业,我难道还不同意,还想挑挑拣拣么?
不过我舅舅对我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并不因为我是他的亲外甥,就给我立刻安排当高级职员。他知道我对香港的旅馆业和旅游业一无所知,所以要求我从头学起,也就是从练习生当起,而且要我每一个部至少都去呆上半年。只有这样,我才能了解整个旅社的业务,以后才能掌握整个旅社。
我到达香港以后,立刻给柳芭写了报平安的信。我安排好了居留手续,到玉龙上班的当天晚上,又给柳芭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舅舅如何器重我,要培养我当总经理。还告诉她:现在我刚到香港,一切从零开始,一定要等我业务上稍为熟悉一些以后,才能跟舅舅说明经过情形,然后亲自去接她们一家。
但是这两封信发出后过了好几个月,竟有如石沉大海,根本没有回音。加上在曼谷发的一封,一共三封信了,难道她连一封也没有收到?写信到贡叻先生处去问,他回信来说:他那里也没有收到有从缅甸来的信。又说:缅甸的东北角,是坤沙集团的势力范围,能不能通邮政,恐怕很难说。特别是国境线边儿上的边疆地区,即便通邮政,最多也只能送到县、乡一级,一个无名的三家村,只有姓名,叫人家怎么送?但是我想:信是写到头人处转的。王塔克既然通汽车,就应该通邮政。即便因为地址不详,也应该把信退回来才对呀!
我一面在旅社的各部实习,一面上补习学校补习英语、会计等实用的功课。但是心中这块病怎么也摆不平。每年的7 月1 日和4 月15日,我都要给柳芭写一封信,不管她收到收不到。我说过的话,不能食言而肥。有天地为媒,有南览河作证,还有毛主席作证,我认定自己是有妻子的人。我的妻子,她在缅北,还过着接近于原始初民的生活。我常常梦见她:赤条条地一丝不挂,手举着毛主席像章,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比维纳斯更美丽,更纯洁。
很快三年过去,我已经升到了会计室主任,对旅社的业务已经很熟了。1976年春,我正想跟舅舅说明情况,亲自到缅北走一趟,不料舅舅给我联系好了,要我到美国去上大学,专攻旅店管理。名额得来不易,机会难得,不能错过。但是这一去,就是漫长的四年。在这四年中间,我依旧恪守习惯,每逢7 月1 日和4 月15日,都要给柳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