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 第2部分

　　一康就是这样的人。一个让我这么熟悉他的人都无法了解他内心所思所想的怪家伙。

　　他注定是孤独的；也许一生一世的。

　　很久以来作为朋友的我，一直不能把他忘记。这一个夜晚我独坐良久。他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一副恍惚的模样。我不但看不清他的脸；也触摸不到他的内心。

　　记得十七岁那年；我们就要中学毕业了。同学都在考虑今后的前途。我是一心想去当兵。我想一康的想*和我一样。在那个年代；当兵是每个青年人的最大梦想。我也知道一康的生父就是军区的首长。托他的关系一定能行。

　　我把想法告诉了他；谁想到他竟然表情淡然地说：

　　“想去你自己去；我不会去求别人的。”

　　“这咋是别人呢；他可是你的父亲？”

　　“我没有父亲。”

　　他的脸顿时变得很是怕人；转身就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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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一康的离奇身世。

　　听母亲说过；一康父亲原是他母亲学校的军代表。解放那阵大学正在实行军管。正在上大学的一康母亲是学校的一枝花；不但人長得漂亮；又追求进步。一次；他母亲在学校的文艺会演中扮演喜儿；上台时辫子上的红头绳不知道怎么就脱落了。凑巧他正在后台，赶忙捡起来；并亲手给她扎在了辫子上；还亲切地安抚她不要慌。这就把个本来慌乱的女学生弄得更加慌乱了。但是那天她演得非常成功；台下掌声雷动。接下来，他父亲也被人拥上台，来了个压轴节目。

　　他即兴朗诵了一首普希金的《致大海》。他那声情并茂又潇洒倜傥的表演使台下的观众近乎发狂。就是在这个晚上；他父亲的形象深深地烙在他母亲这个纯情少女的心坎上了。

　　据传；一康的父亲曾在莫斯科接受过教育；能讲一口流利的俄罗斯语；还读了很多俄国作家的书。他特别喜欢普希金；喜欢莱蒙托夫；还喜欢一个叫普宁的作家。这个作家；他父亲很少谈起，在他晚年躺在病床上，和一康闲聊中提起的。他父亲说；普宁描写的俄罗斯乡村让他想起自己东北故乡的黑土地。还有书中那总是散发出的一种淡淡地忧伤；让人感叹不已。

　　一康后来也喜欢普宁；喜欢读他的《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不久，他们就偷偷相爱了。他们约会的时间却很少；总是她给他写信；表面上是谈革命理想；谈读书心得；但是字里行间流露着绵绵的爱意和深深的思念。她开始是不住校的；从此也住进了学校宿舍；希望能更多的见他一面。她总是喜欢在校内树林的路上散步；那是通往他住处的必经之地。他住的房子是一栋独立小楼；过去是专门给来校讲课的教授住的；听说鲁迅先生就曾在这里住过。现在变成了军代表办公处兼宿舍。一个深秋的晚上，他们真的相遇了；还在月亮地里接吻了；并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爱人。

　　一康就是这爱的结晶。

　　一康原本可以成为这段浪漫爱情最幸福的结晶品；可事后她才知道他在东北老家早已有了妻室。他当时就向她保证；回老家先办离婚手续，再来娶这个大家闺秀。她是他真心爱的人。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接到上级命令赴朝鲜战场去了。这场海誓山盟的伟大爱情到头来竟成了一夜*。也就是说；一康生下来要算是私生子了。

　　一康母亲三月后知道已经有了身孕。她想把这个消息立即告诉远在朝鲜战场的情人；可离别时的慌乱，竟没有留下他的通信地址。她只好先退学回家待产；想独自守着这个不知是喜还是忧的秘密。　

　　陈一康的母亲出生在一个当地有名大家庭里。她又是家中独生女；从小受着宠爱。但她母亲却是父亲的小老婆；又是青楼出身；虽说有些文化但地位如下人一般。好在女儿身价高贵；她在家里也慢慢有了身份。解放那一年；老爷子突然病逝；她母亲失去靠山；又在解放军的炮声中受了惊下；突然变成了疯人。后来，只待在自己的阁楼上；穿上旧时衣；抹着青楼妆；嘴里哼着京剧里的戏词度过了一年的春夏秋冬。在一个多雪的冬天，她竟跳进院子的枯井；死了。

　　事情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母亲有一天突然说：一康母亲命苦；一康母亲的母亲也命苦。

　　她的话给了我很深很深的印象。

　　陈一康母亲拖着慢慢凸出的肚子；穿着宽大无腰身的列宁装；休学回到家。每天她都躲在屋里；很少出来见人；除了看书就是发呆；有时也去屋后的院子坐坐；听梧桐树上知了的鸣叫；看地上玫瑰花的绽放；还看太阳西下。月亮升起；她就在窗前读书。她最喜欢的是读屠格涅夫；读<；贵族之家>；；读<；罗亭>；。还幻想自己的爱人就是那种高贵的；优雅的；带有浪漫情调的革命家。她把革命想象成一种诗情画意的浪漫历程，用少女的情怀加以渲染烘托，使其更鲜活；更完美。她当时最喜欢唱得歌是苏联歌曲是<；小路>；。

　　那首歌好多年以后，她的儿子也喜欢唱。也就是这首歌让一康吃尽了苦头。

　　就在一康母亲最孤独最彷徨的时侯；她交上了一个很好的朋友。这个朋友，就是我的母亲。我母亲比她大好几岁；又没多少文化；早年还做过她家的用人；替她家做过针线活。我母亲饭菜做的也很好；一康外公在世很喜欢吃她做的家乡菜　。

　　一康母亲和我母亲所以投缘是因为母亲也正在怀孕。当时母亲正怀着我；而且预产期都是前后脚。她们那时就象亲姐妹似的；彼此关照着；幸福着；一起享受着孕育新生命的快乐。母亲一有空就准备新生儿的衣被鞋袜。一康母亲也学会做毛线活了，她织的围巾帽子都很漂亮；上面总要绣着鲜亮的腊梅花。

　　我想；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正是冬天；也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所以她才这样绣得吧。

　　记得母亲后来说过；一康母亲坐在院子石榴树下织毛线的模样显总得是那么优雅神圣；让人想起观世音菩萨。

　　“她是多美的女人啊！”母亲后来说。

　　我从小和一康一样戴着他母亲亲手织得毛线帽子；也仿佛感觉到她母亲的一片深情。

　　我也很想说说我的母亲

　　母亲算是一康外公家的远房亲戚。抗战后期已经过了二十四周岁的她，还没有出嫁。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她从小就许配给同村一户书香门第家的小儿子；那人先在县城上学；后来听说又考取了军校；抗战开始就失去联系。现在抗战胜利了；她就从过去的敌战区来到这座城市与未婚夫完婚。谁知，他早已离开军校赴美国受训；已有好几年了。她很无奈。那时我外婆前一年才去逝；外公也在外地，她只好先在一康外公家暂住；并帮着干些家务。

　　在那段日子里；她还伺候一康母亲的日常生活。这位富家女从不骄气；也不摆架子；有空还教母亲学文化。她们很是投缘。母亲总是夸一康母亲人长得俊俏；又很善良。她那时正是青春妙龄；颇有大家闺秀风范。

　　就在我母亲来了不久；一康舅舅也从法国留学归来。他是学医的；竟然还是学得妇科。他回来后一副欧洲绅士派头；很多年都没有改掉。表现最突出是对女人的尊重。可他一生的磨难都是因女人而来的。这可能也是一种命运吧！

　　一康舅舅是大老婆生养的；又是家里的长子；老太爷十分看重。他很早就定了亲；女家是本地商界的头面人物；两家又是丗交。不幸的是这姑娘几年前得痨病去逝了。

　　当时还在巴黎的他回信说；这也是一种解脱吧！

　　父亲说：回来你自个挑；这回就随你心意吧！

　　其实；那时候他正在巴黎恋爱呢！他是在一间医院实习时爱上了那里的护士。那法国女郎；虽说只有二十多岁；已经有过好几个情人了。据说，她在和一康舅舅好之前还喜欢上过一个阿尔及亚裔人。据说那男人长得颇帅；棕色的皮肤；高挑的鼻梁；眼睛炯炯有神。可就是这样一个美少年被占领军送进了集中营。被抓后才知道，他是个法国抵抗运动成员。姑娘没想到自己竟爱上了一个爱国英雄。她悲痛欲绝；四处设法营救。一康舅舅非常同情她；还把父亲寄来的生活费拿出来帮她的忙。但不久传来消息；那人已经被处决了。这期间；一康舅舅渐渐也爱上了她。；有空就陪她去塞纳河边的咖啡馆坐坐；晚上还邀她去听歌剧。后来他们真的相恋了；爱得缠绵悱恻；情深意长。再后来，他们就同居了，在巴黎附近一个小镇租了房子；建立起了属于他们的爱巢。一年后；巴黎解放。再后来中国抗日战争也胜利了。一康舅舅慢慢萌生了想回国的念头。他还想带她回国，为此；俩人产生了分歧。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发现她已经不辞而别。他找遍了整个巴黎也没有她的消息；顿时失望之极。

　　后来；他就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祖国。

　　回国后；他在一家教会医院当妇科大夫。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医学研究上不但医术精湛；还有慈悲心肠。他还经常到教会办的孤儿院当义工；有时还会拉上自己的妹妹和我的母亲去。

　　我母亲对这位大少爷颇有好感。有时他在家看书到深夜；母亲就会做夜宵给他端去。他也很喜欢这个远房表妹。特别是了解她的身事后；更是对她关心有加。他心情好的时侯还会给她讲巴黎见闻；讲自己留学的生活。有一次还讲了他的恋情。当他讲完这个凄美的故事；我母亲竟为此流下了感伤的泪。

　　母亲后来回忆说：这可能是他一生最完美的爱情。

　　一康舅舅对我母亲渐渐产生的好感被他的父亲看在了眼里。这让他很是不安。从儿子回国没有听他提起过娶亲的事；问他也不言语；只是笑笑说出一串怎么也听不懂的法语。这很让老爷子愤怒。有一次过中秋在院子赏月；儿子始终在和这个表妹谈笑风生；还拿出小提琴说为她演奏。那夜很晚了；他们还在说笑。

　　几天以后；我母亲被一康的外公叫到了上房；这通常是有重大事情要商议。

　　在这里；母亲由一康外公做主重新选定了婆家；一个在税务局工作的小职员；也就是后来我的父亲。

　　为了让我母亲能风风光光嫁出去；一康外公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