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玉露,它温暖着我们,滋补着我们。你知道为什么人群中混血儿更加聪明悦目?因为神奇的血液发生了融合;你知道为什么年岁越大的吸血鬼魔力越强?因为他吸食了更多的血液……血,是人的精华,是人的元气……”
这些鼓励的话还在她的耳膜嗡嗡作响,可是一点儿也没有发生效力。混乱中她只有一种错觉,仿佛脚下的大地都不是坚实的,和她一样摇摇欲坠。她紧紧握住栏杆,因为用力指尖已经发白,手背绷得紧紧的,淡蓝色的筋脉隐约可见。
夜深了,街上根本没有几个行人。等了许久,方有一人步履匆匆地来了,又去远了。过了许久,又是一个。一个衣着考究的绅士,步态稳重;一个疲惫的工人,脚步拖沓;一个派对晚归的贵妇,步履匆匆……几个小时里,有数人经过,塔文森他们看得分明,但黛丝特仿佛一个也没有瞧见。她不但根本没有扑上去的念头,还觉得这根本上就很荒谬,好像置身一个随时就要醒来的梦魇中。残余在她嘴唇上的一点血腥气也时时令她恶心欲吐。
她既不知道该怎样去吸血,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吸血,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可逆转地变成了什么吸血鬼,她只觉得有点呆不下去了,再过一会儿回去就是了。
“糟了!”塔文森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愁眉苦脸地说道,“她忘了她是来干什么的了!”
又一辆马车过去了,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岑寂而空洞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一路传得很远。
……
清凉的微风从街的另一边吹来,几片枯叶随风而落,毫不留恋、风姿优美地翩然而下。一叶落而天下秋吗?难怪那风是凉飕飕的了。
露水点点地下来了。
黛丝特几乎要嘲笑自己了,在这里痴傻地等着什么呢?这一定是一个噩梦而已,睡醒过来就不用面对这个荒谬的使命了。
从半空往下俯看,纵横交错的街道宛如一张巨大而僵死的蜘蛛网,细密的网路延伸向四面八方,然而阡陌交通,走走也许都是殊途同归。黛丝特就站在这张蛛网某个不为人知的位置,不知道是在等待猎物,还是自己根本就是猎物。
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她已经把自己等成了一块石头、一段木头……
可以回去了吗?
在那三四个时辰里,塔文森已经按捺不住,几次三番想要冲出去,都被法老用眼神制止住了。最后一次,塔文森冲动地想要出去,库伊转动身形,拦在了他身前。
“你不顾我的禁令,在她情绪不稳时,把她变成了这样,现在还要去搅和?有用吗?她过不了她自己这一关,任谁都没有办法的。”法老的语气并不激烈,还是那样清晰柔和,这么多年来,在他闲谈家常时,在他传递命令和吩咐时,在他面对千军万马时,他都是一贯的语气,现在也是一样。但塔文森还是愣住了。他虽然急躁冲动,头脑却并不粗疏,他隐隐觉得有点儿不一样。
是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法老动怒。他脸上永远没有表情,仿佛一张优美冷淡的面具,永远不曾除下;他的声音永远冷静舒缓,是那种温和却天生威严的贵族调子……可现在他的眉头有一分蹙起,说话比往常略快了一些。塔文森也是有年头的敏感的吸血鬼了,这才能够分辨得出来。他骤惊之下,老老实实垂下头,再不敢孟浪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他讷讷道。
怎么办?说实话此刻库伊心里也没有底。他有些沉不住气正是因为他也无法克制心里的烦躁不安。他已经镇定了八百多年,从容了八百多年,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他应付不来的事。因为他有经验,有智慧,也因为他无情,深知多情只宜无情使,他处世分明,对人对己都很忍心,从没有多余的多愁善感。可眼下他也有几分乱了方寸。法老从没有发展过任何一个后裔,因他知道事态的发展很难控制。外在的事务容易处理,但是对一个人的心魔,即便先知如他,竟也不能预测。佛说,一念骤起而千花竞飞,一个将军能御六军,但仍难以完全降服内心……如果她到天明仍然牢牢地站在这里怎么办?任她死去吗?不然又该怎样?他从未如此刻般失了主张。
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暗暗祈求不要出现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时凌晨四点。
黛丝特的肺腑忽然起了一阵奇怪的绞痛,仿佛一张越收越紧的网,渐渐开始搅动,搅动。网上忽然又伸出无数的尖利小刺来,扎进她的皮肉里。慢慢的,利钩开始向内收紧了……直到四肢百骸都疼得震动起来,仿佛五脏有物徐徐啮咬,时停时住……
不假思索地,她就掠了出去。眼前正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微微佝偻着背,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早已不复英挺,他根本没有抬头看一眼,已被她轻轻捉住。黛丝特熟门熟路准确找到了他的大动脉,饮了他的血。过程迅疾得没经过思考,犹如本能一般自然。那老人连微哼一声也无就闷倒在地。远方的塔文森几乎要鼓起掌来,身手何等干脆利落,真不愧为我的子嗣!黛丝特却是浑然不觉,这行为似乎出自某种本能而非她的意志。
说来也怪,那股热热的、粘稠的、微腥的液体一涌入她的腹中,那种五脏搅动的锐痛感忽然在一瞬间消失了。胸中的烦躁、心里的混乱、对血液的恶心、对猎杀的恐惧……全部消失了,而且并没有经历缓慢的消退过程,相反却好像薄冰融于艳阳,刹那间消弭于无形。她怔怔站于街头,感到从未有过的神智清朗,活力充沛,心头轻松。她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美丽敏捷的母豹,每个细胞都充满潜隐的力量,身体轻灵,像是随时要跑动起来。精神爽利清醒,头脑沉静敏捷,脑细胞以光速在互相交流。她从未感受过身体这样活跃、充沛的状态,仿佛灵肉一起握手交欢了,它们第一次欣喜地发现了彼此的存在,实现了第一次完美的相互配合。
为什么会这样?她抬头仰望星空,星空没有答案。她眼中看到的只是一片无比灿烂的星辰。从前人类肉眼看不见的微芒却都可以被吸血鬼尽数捕捉,深黑的天幕如一整块丝绒一般,其上星星点点布满了细微却耀眼的光点,涟漪一样变幻,钻石一样璀璨,烟花一样灿烂,美丽得让人心碎。她分明看见,来自亿万个光年之外的一束光,从那个早已冷寂了多年的星体出发,历经了千劫万难的时间、空间,那束顽强的光最终还是到了这里,她感叹得快要哭了。
她强烈的心情变化,库伊当然感应到了,何况他也有过类似的体验。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她算是过了这一劫,谢天谢地,没有发生他担心的最糟后果。然而他的心里却涌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和惋惜,这是连他自己都不能分析的,难过什么呢?黛丝特也没能敌得过她身上吸血鬼的天性?难道说,克制欲望是一种美德,敌不过欲望是可耻的?难道他潜意识里希望看到她在天明时成为一个无辜的圣女倒地而死吗?他的内心竟有一丝缭乱,好似悲欣交集。
“她成了我们中的一员啦。”塔文森轻松地微微鼓了几下掌。要不是法老还在边上使他不敢放肆,他老早就吹着口哨,飞到空中翻跟斗了。
“走吧。”库伊沉声道。
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齐转身,在石板路上默默地并排走着,昏暗的路灯把两个披着玄色风衣的身影扯得无限的长。一向喜欢高谈阔论的塔文森一路上也异常沉默。
四只皮靴心事重重地前后踏过,只有青石板发出空伧而寂寞的回音。
第十六章隔阂
当库伊骑上了他那匹快马,风驰电掣离开的时候,他也有点儿情绪不稳。
并不像黛丝特以为的那样,他把前夜的温柔抛诸脑后,他甚至有些奇怪自己的动情。
当她步入房间的时候,他顿觉整个房间燃亮了。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他的足迹踏遍了地球,见识过各个时代的环肥燕瘦。女人的色相再美,对他也不再发生作用。而且,库伊把红颜白骨的更替过程看过太多遍了,太明白什么叫刹那芳华,色身无常。无论一张脸孔多么标致,风姿多么绰约,呈现在他面前的已不似普通男人看到的那样。库伊从感性、理性、经验各个层面都充分领略这个道理,人身革囊盛秽,充其量是灵魂的寓所,有时候肉体还阻碍了精神。所以色相并不值得过分尊重。他看人直抵内心,更不会被一张面纱般的皮相迷惑。对他来说,美仅仅表现为一种五官和肢体的和谐,至于美色所普遍具有的攫掳人心、令人悸动甚至神魂颠倒的魔力,对他自然不会发生丝毫作用。
何况,对于吸血鬼来说,血液的生理需求才是第一欲望和最大本能,而并非情欲。血族饥饿的时候,全身的血管都会收缩,绷紧,像一张越收越拢的渔网;胃会抽搐,仿佛倒钩在刺扎血肉,强大的饥渴感会令他们难以忍受……直到血浆终于涌入,得到满足。说是杀人,其实类似一种相互吸引、相互诱惑的艺术,牺牲的人,都是被享受了的,美好并没有被浪费虚掷。出于这个感恩的理由,通常吸血鬼都非常温柔——当他聆听着每个人不同的心跳,感受着每个人不同的滋味……直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弱,他的生命缓缓地进入自身,最后和自己融为一体。这个过程如此新鲜、如此精密、如此美妙,简直无与伦比,以至吸血鬼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具备类似的吸引力。
而性,在吸血鬼看来,只不过是一系列类似而重复的机械运动,两个人笨拙地把自己一次又一次投向对方怀抱,却始终无法达到致密。除了偶尔为之,似乎并没有谁对此特别有兴趣。唯有吸血才是心与心的交媾,灵肉合一,美妙而甜蜜,令人飘飘欲仙……
然而,事实上库伊那日的确动情了,简直如同回到了八百年前的人类时代。那种渴望肉体抚爱而不是吸取血液的冲动,隔了好几百年,竟然复活了。他想到微微颤抖、销魂蚀骨那种久违的感受,至今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