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的速度和力量更让人吃惊,她发现自己竟可以毫不费力地跃到树梢上。后来才知道这不足为奇,其他的吸血鬼由于年岁大、魔力强,甚至可以不借助大树在空中停留一段时间。
乐音是各种不同震颤源的集合,只是人耳听到的效果是单一相混的。如今,那些音符忽然获得了生命,一个一个独立地飘浮了出来,呈现出各种丰富的层次。人耳忽略的纤微声响被放大了,在空气中激起的振荡余音被延长了,她听到的声音第一次获得了又丰厚又细腻的质感,以立体的形式传入了她的耳膜。她这才明白,正是这些纤微的、音符末梢的东西,使声音显现丰满而动人的形态,音乐艺术方得以淋漓尽致的完全展现……黛丝特聆听着这个全新的奇妙世界,久久不能平静。
当她第一次舒展歌喉的时候,周围的听众都如痴如醉了。高音清丽纯净,余音袅袅;低音醇厚醉人,如陈年佳酿;中音富有磁性,摄人魂魄。最细微的单音里也包含着多个独立的要素,它们一个个叠加了起来,互相烘托着,形成了灿烂壮丽的一曲清歌。在众人面前,房间里似乎出现了一张顺滑的丝绸,它又轻又薄,随着黛丝特起伏的歌声而微微颤抖着,在空中变幻出种种形状来。塔文森本来要用钢琴给她伴奏的,听到第一个音就怔住了,手指停在琴键上忘了按动。
声带的控制变得更随心所欲,黛丝特越唱越轻松,最后几个音细细弱弱、越拔越高,一直唱到九天云霄里还有余力,只见那越来越轻的一线音袅袅持续了许久方停。一曲歌罢,四座皆惊。塔文森一下合上钢琴,跳到上面大声鼓掌,叫好不迭。莫奈德也轻道:“如听仙乐耳暂明。”西维诺则说:“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绕梁三日,你唱完了,我的心里还满满当当都是刚才天籁一般的旋律。”黛丝特用手摸摸自己仿佛镀了金的嗓子,欢悦异常。
若说其他的艺术形态也能以各种方式昭示世界的和谐和美感,音乐无疑是最为直接的一种。它通过双耳直走心弦,每一丝震颤都轻易激起了共鸣。此后黛丝特常被邀请献歌,众人盛赞她的歌喉优美醉人。
然而,歌唱对她而言也并不纯粹是种愉快体验,因为她的听众中始终没有他们的法老。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法老从不参加血族的聚会,他们举办音乐会、舞会,互庆生日,都不会希冀法老的参与。黛丝特却难抑自己的某种期待,似乎总在暗中渴望听众中还会有他,这点非分之想令她每一次开腔,尽兴之余总包含着隐隐的失落。事实上,从这一日算起,到法老第一次听她唱歌,中间阴差阳错的隔了整整二百六十多年。
那天下过雨,刚停。树叶上都缀着小小的透明水珠。黛丝特调皮地用嘴吸了一下,前方树枝上的一颗水珠忽然飘了过来,停在了她的面前。她一努嘴,水珠便在空中舞动了起来,随即又有两颗加入了进来,一起漫天飞舞。黛丝特粲然一笑。她刚刚成为吸血鬼,获得超能力,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和热情。身畔陪她散步的莫奈德想,这是一种良好的生活态度,如果人善于在微不足道的地方随时发现乐趣的话,生活就会显得美好。而他同时也不无感伤地想,这样天真的欢乐究竟又能维持多久呢?
这些新奇的乐事是述说不完的,黛丝特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婴儿吸血鬼,她的好奇心也和一个真正的婴儿无异。她对于自然的美景、光线、色彩、声音都进行了无穷无尽的探索。
奇妙的是,她还忽然发展出了一种抵抗力——当她转动吸血鬼的眼珠,第一次观察她的同类时,发现他们具有的强大魅力和迷惑力消失了。连莫奈德身上曾经吸引过她的悍然的美也不见了,简直无影无踪,无迹可循。这是西维诺早就预言过的,他说她身为人时的美色王国终将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将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崭新天地。这令她顿觉自在。
如今,她带着一个新生吸血鬼的敏锐,来到了瑰丽神秘、天大地大的吸血鬼王国,开始了她全新的生命历程。由于法老引发的种种情绪波澜渐渐平息了,很多时候,她偶然想到都会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幻梦。这么多时日,法老只召开过一次集会,还是采用他在空中传音的方式,没和众人照面。黛丝特茫茫然听着,话语仿佛溪水在耳边潺潺流过,却没有形成具体的含义;她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力挽留住那个语声。许久没见,她都有些记不真切他的声音了。
渐渐地,法老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成一个神,黛丝特像其他人一样敬仰他,甚至更加敬仰他,连偶尔想一想那段过往都会暗自觉得对他不敬而面红耳赤。
血族们多半身穿考究得体的黑色衣服,不知是祖上传来的规定,还是源于某种共同的喜好。黛丝特的日常衣服看来不大合规矩,她变换了身份便需要重置衣橱。“其实你穿黑色也好看啊,更衬得你肤光胜雪。”塔文森道。
订了足够的黑衣后,塔文森还帮她添置其他风格的各种衣裳,打开衣橱,粉紫玫瑰紫桑椹紫、正红桃红绛红粉红、墨绿碧绿苹果绿……琳琅满目。更有素淡雅致的轻纱装束,点缀着刺绣、珠片和蕾丝的华贵礼服……塔文森对华服有强烈的嗜好,也确实懂得烘托美貌的诀窍,而他对服饰尽善尽美的要求遇上了黛丝特这般的标致人物,更加发作得厉害,也更令他乐此不疲了。他对时尚的触觉极其灵敏,常常亲自前往那些成衣铺,指点那些知名的设计师,不时在细节上添上他突发的灵感,让金丝银线夹缠其中,让红杏灼灼开上白绸……
除了替黛丝特设计各种衣服外,塔文森常在一边默默观察,看她静静地梳理长发,看她怔怔地发呆,看她用一个晚上悉心描绘一幅画,看她专心致志地阅读一本厚重古老的书。黛丝特偶尔也会问他,“你为什么老看着我?”
塔文森答不上来,“真是见了鬼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仿佛有一种奇怪的氛围在慢慢滋生,他们的话题在慢慢变少。黛丝特成为吸血鬼的日子越久,就越熟悉这样的生活,塔文森恐慌地发现,他的教导似乎也不那么必要了。
更让塔文森恼怒的是,他发现她和莫奈德很谈得来。他们都对尘世抱着消极而悲观的态度,他们都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哀伤和细腻,他们都喜欢吟诗作画……总之,他们的交往日趋频繁。
“在没有生命的画布上整天涂涂抹抹有什么意思?”那两个静静作画,仿佛充耳不闻。“两个吸血鬼不能总在一起抱怨人世的苦恼,不然难道要天天对坐饮泣吗?最后都要自杀啦。”那两个相视而笑,都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塔文森气得快要跳脚了。
莫奈德开始系统教她作画。选题,表现,运笔,着色……莫奈德是个相当不俗的绘画家。黛丝特欣赏他的作品,也学得很快。她的第一幅作品是自画像,她静坐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一小束金黄、纯粹的阳光斜斜射过来,照在她的头发上。五官沉浸在一片朦胧的微光中,看不真切,但肃穆而静美。画面色彩浓重,对比强烈,阳光耀眼得几乎灼痛眼睛,她的肢体、容貌却简淡而朦胧。“这就是莫奈德的高徒!看看,画阳光呢!他们永远追求他们所没有的东西。”塔文森痛心疾首地怪叫着走了,他认为黛丝特将和莫奈德一样不可救药。
塔文森悻悻不乐地自问,难道说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人?她变成吸血鬼后就看不上我了?他又联想起他生命中其他的孩子,没有一个真心待他的,心头无比郁闷。“他们全都辜负我!辜负我!”这天晚上他一连杀了很多人。血是喝不下这许多的,那就撕裂了喉管,任他们淌血。他们在惊恐中叫他“恶魔!”诅咒他,辱骂他,他就觉得过瘾了。“当我是谁?我是吸血鬼塔文森!”他得意地纵声大笑,还把流出来的血用盆接着,把自己冰冷的手浸在其中,“用温热的血做个手部皮肤保养倒是很不错的。”他自言自语,回头正对上一双冷冷晶眸,竟是黛丝特。
塔文森的脸由前一秒的纵情狂笑一下变成了错愕,微张着嘴忘了合拢。和其他的吸血鬼截然相反,他有一张生动跳脱的脸,喜怒都形于色。人类处世,或多或少脸上都带着面具,吸血鬼是年龄久远的人精,当然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一张张不动声色、白如敷粉的脸,如同直接从戏园子走出来忘了卸妆,残留着舞台上香脂粉黛做成的假面具,把自己的真实心意周全地加以收藏,永远面无表情。随着时间推移,对事态操控能力的增加又会给他们增添一种喜怒不惊的镇定举止,于是这种深沉和世故逐渐变成了他们的一种本能。然而塔文森不是这样,他骄傲到懒得掩饰,也毫不知道有约束自己的任何必要。他的脸就是他心情的仪表盘,瞬息万变。此刻他的惊骇一览无遗,好像一个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
“你……怎么来了?”他虚弱地说了一句废话。黛丝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几秒钟够了,塔文森已经读出了她的来意,她今夜看了一场歌剧,本来想和他聊聊剧情的。而且,她的脑中盘旋着一段旋律,看来她本来颇有兴致想唱给他听的,也许还想让他用钢琴演奏出来……有一刹那塔文森懊丧得要死,早知道就去外面杀人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她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他满手鲜血,活似一个屠夫,还在纵情高歌,一副恶魔现世的混账样子。他想央求她回来,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黛丝特早已去远了。
塔文森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对地上的几具尸体无奈地踢了一脚。他的眉头缠结起来了。这在塔文森是一个奇特的状态,“只有莫奈德那么婆婆妈妈的人才会迎风洒泪、对月长吁呢,哈!整个一娘娘腔。”塔文森对此向来是怀着深深不屑的。然而现在他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竟觉得有点痛了。他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一口古井,它一直沉寂着,从没有冒出过泡沫,没有一丝动澹证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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