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一点青苔,还加了晨露。”库伊仿佛笑了一笑。这个香水前调是扶桑、青苔、落叶针,初闻如同雨水、雪水般凉凉的,逐渐过渡到一点点檀香温暖宜人的味道。
“你这个是不是就叫做晨露呢?而我这瓶异香扑鼻,可以叫花开的声音。”
“好啊,就用你起的名字好了。”
两人一时静默了下来。
黛丝特道:“虽然没有什么事,但你既然来了,可以陪我聊会儿天吗?”
“当然。你想聊什么?”
黛丝特有点语塞。“你这个魔术是怎样变成的啊?”
“……谜底一点也不新鲜有趣的呢。”
“那,不如法老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库伊的声音顿了一下,“我看见你的书架上有《宝积经》和《楞伽经》,你信佛教?”
黛丝特沉吟了一下,“宗教是一种内涵丰富的文化,奥义深刻,我虽不懂,读来心里颇为宁静。”
库伊道:“那我就讲一个佛经故事吧。鸠摩罗什在注解摩维经佛国品的时候,‘是身如丘井。为老所逼。’他是这样注解的,‘丘井,丘墟枯井也。昔有人有罪于王,其人怖罪逃走,王令醉象逐之,其人怖急,自投枯井,半井得一腐草,以手执之,下有恶龙,吐毒向之,傍有五毒虫,复欲加害,二鼠啮草,草复将断,大象临其上,复欲取之,其人危苦,极大恐怖,上有一树,树上时有蜜滴,落其口中,以著味故,而忘怖畏。’”
黛丝特叹道:“井上有象把守,不能上逃,井下有恶龙、蝎子、蜈蚣、虺、蜂、蜮等毒虫,不能容身,还有老鼠咬藤,藤条也不能依靠。真是恐怖、危殆到了极点。这个故事象征着什么呢?”
库伊说:“丘井,生死也;醉象,无常也;毒龙,恶道也;五毒虫,五阴也;腐草,命根也;黑白二鼠,白日黑月也;蜜滴,五欲乐也。得蜜滴而忘怖畏者,喻众生得五欲蜜滴,不畏苦也。”
黛丝特道:“是说人生如此困苦,但犹有甜蜜,教我们在困境中也不忘追求快乐?”
“焉知醉象、毒龙、虺蜮等幻象不是逐此而来?”
黛丝特忽忽如有所悟。“这个故事讲的难道是众生以苦为乐?”
“正是!讲的是芸芸众生,轮回于生死之间,因为贪求五欲,为无常所迫,导致种种恶报。”
黛丝特叹息,“想不到真实的意思恰巧相反,今日可真受教了。”
“哪一种解释都毕竟是解释,不必强求。但色空一,苦乐同,这个道理是真实不虚的。人间可以指望的也许并非如何的幸福快乐,而是一种内心的宁定平静。”
“平静?这就是你为我们永生找到的主题?”
“不完全如是。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抱心守一,复归婴儿,平心静气,充实而宁定。”法老沉稳的声音传递了许多力量给她,黛丝特果然顿觉内心一片清凉。“也就是说,经营内心天地和接触外部世界同样重要?”
“是啊,人生的意义不仅仅是从外部获得多少知识和乐趣,佛经有云,众生皆有无上圆满的佛性,虽一兽一虫,也是自性圆满的。”
“自性已经圆满,也就是说,人生不仅仅是从外部取得种种资源、一个加的过程,还是一个减的过程?”
“正是!”库伊道,“减掉了贪嗔爱欲痴,光明的自性就会浮现。”
“有理。法老是相信宗教的?”
“如果你具体说是西方信奉的上帝或者东方膜拜的菩萨,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们被说成是绝对神秘、不可想象的奇异一类,难道我们仍然对神一无所知?那我们自己算是什么呢?又是从哪里诞生的?”
“具体的源起已不可考,上帝,或者别的造物主,创造了一切,也包括我们。但他藏身在不可知的神秘面纱里面,重重包裹着自己。如同人类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一样,我们同样也不知道神的存在。”
“一无所知?难道我们都是被放逐的孤独孩子?”
“就我而言,我虽不知道神之有无,但在我漫长的生命历程中,我曾经多次感受过冥冥之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左右着一切。你可以叫它天意,也可以叫它命运。”
“力量?”
“是啊,好像寒来暑往,好像日升月落,好像潮汐往复……这股神秘的力量是强大的,个体相形之下是那么渺小。所以,永远要懂得畏惧冥冥。”库伊停了一下,“吸血鬼往往都会觉得自己无限强大,其实他们并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会是什么。路的前方云遮雾绕,从根本上说,我们和人类一样困惑无为。”
“难道说,这股力量早早的就把一切都注定好了?”黛丝特迷惑地说,“它左右着我们每个个体的生命起伏,我们不过是执行它旨意的工具?细想果然如此,我们做谁,出身、禀赋、志趣……从第一秒钟开始就没有选择。难道说生命是一张事先压铸好的唱片,我们现在听到的歌曲,早早就已经灌录好了,只不过唱针现在才滑到那个位置?难道说,我们的人生慢慢开展,一步一步往下走,其实不过是一环一环自我实现的预言罢了?”黛丝特边说边一阵颤栗。
“这样的理解未免狭隘了,命运微妙得很,并不像你说的这样确定。”
“即便如此,我们也永远不必掉眼泪,为一早注定好的悲剧现在哭泣未免太徒劳可笑了。”黛丝特叹道。
“可当苦难来临的时候,你仍然会挣动。这是生命的本能啊。”
黛丝特沉思……
自从那次畅谈过后,黛丝特的香水消耗得很快。之前一直没用过,打开瓶盖都踌躇,现在她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找法老谈心。这个幼儿吸血鬼和人类婴幼儿一样好奇。法老却有着出人意料的耐心慢慢开化她。然而每次他都不现身,只在空中交谈。算起来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面了。
这日裘迪卡来时,黛丝特正在伏案。
“在干什么呢?”
“我在写一首诗。”
“闷吗?我有一个好东西可以解闷。”裘迪卡神秘地一笑。
“是什么呀?”
“幻梦机。”
“嗯?”
“这是我刚刚发明的机器。睡觉的时候只要把它当成枕头,你就能做成一个生平最大的美梦。”裘迪卡是一个科学工匠,逢到什么舞会,他装饰的宫殿流光溢彩,花园火树银花。裘迪卡还替黛丝特打过黄金的首饰盒,镂空的银香炉,讲起鎏金、掐丝、镂雕、铆接、镟削来一向滔滔不绝的。
“这么有趣?快拿来一试。”黛丝特孩子一样跃跃欲试。
原来幻梦机是一个贝壳状的枕头,作用在于让人梦见潜意识里最大的心愿。里面垫上了丝绒,枕着倒也并不难受。当晚她就枕着它睡着了。
送还裘迪卡的时候,他问道:“快说说,都梦见了什么呀?”黛丝特却有点儿脸红,“我梦见我在看月亮。一轮很大很圆的月亮。”
裘迪卡道:“是吗?那你可没我想象力丰富。我梦见我来到了另一个星球,把它开垦成了地球一样文明的地方,然后我带着一些自愿移民的吸血鬼和人类登上了这个星球,我们在那里安居乐业,发展我们的社会生产力。后来,我们的文明程度还超过了地球,当我们作为外星人返回时,受到了地球人的极大崇拜……”裘迪卡眉飞色舞。黛丝特却在想,幸好他这次粗心了,没有仔细读出她的心事。
黛丝特的梦境其实是这样的,她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圆月当空,通透澄明。水下就是它的倒影,随着波涛微微起伏摇曳着。清风徐来,黛丝特觉得舒适温暖极了。但她忽然发现,她并不是一个人,她被紧紧地抱在一个人的怀里。他的怀抱这样熟悉,令她安心踏实。黛丝特回过脸来,看见的是——法老库伊·迦叶!
黛丝特醒过来之后好半天面红耳赤的,她久久没有起身,埋身在松软的被褥里,遮着自己火热的脸颊。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难道说,我爱上了……法老?可我分明那样崇拜他,连想一想都会觉得不敬。怎么可能呢?
这一次他们聊天的时候,法老对她说,人与人之间充满了隔阂和误会,简直可以编一本误会字典。绝对的占有和沟通是不可能的。
“那该怎样避免误会字典呢?”
他告诉黛丝特,“太多的行为,不要赋予它意义。你看到孩子生了病,你的思绪就停在这里好了,不要顺带着想下去,他的病会不会使他处于危险之中?甚至想到了他独自一人躺在冰冷坟墓里的情形。还有,由于你不知道别人行为确切的动机和出发点,如果主观地赋予意义,很可能要误解。比如,有人似在瓜田纳履,他固然有可能偷瓜,也有可能真在纳履,又或者仅仅坐在地上休息。至于自己的想法,那就更没必要细加分析了,你总会知道自己该知道的,至于还没有想到的,那就没必要刻意往下想。”
……黛丝特走神了。
法老的用意本想让她轻松一点,没想到她的心思飞远了,她想的是,原来他是这样自由的一个人,从不用思维约束自己的,那么他要了她,又消失不见是应该这样理解的了,无论是来得匆匆,还是去得匆匆,总之从头到尾是没有一点人为的意识在里头的了。又想起他那些论述自由的长篇大论……不知何时,法老早去远了。
这之后,黛丝特一连好多天没去找他。每次取出香水瓶来,无端端都很踌躇。而当她又察觉出自己的踌躇,这点不愉快的陌生感又足以使她重新收起瓶子来了。凡事当然是顺其自然的好,然而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平滑进行的深厚友谊之间出现了一个空隙,竟有“踌躇”插入的余地?
足有一个多月,他们再没有交谈过。难道他就不能来找我一次吗?还是他发现了幻梦机里的秘密?可我已经努力克制绮思了。莫非这许多天里他又出去旅行了?可惜史达瑞伯伯已经不在了,找谁去打听一下?这也难为得很。
胡思乱想着。
正巧,黛丝特收到了圣·蒂安的来信,向她问好,也殷勤地邀请她去小住一段时日,他的信中描述了城堡附近清幽的风景和他珍贵的宝石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