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没有分别的……总而言之是,有人死亡就有人为此痛苦,只不过往常黛丝特看不见灵柩,看不见眼泪,也不认识死者罢了。哪怕她做了一个人整整一世的妻子,哪怕她取得了一个“人”的虚假身份,暂时混迹在人群当中,但她并不能真的不靠吸血维生。也许塔文森的指责是对的,她并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高尚。她选择了这个命运早就该知道是这个结果……
黛丝特失神地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昏倒在地。
人群一阵哗然。巫婆面无表情地站起,终于停止了哼唱。
“那么就是她了!”巫婆长长的食指仿佛直接点在了黛丝特的脸上。
人们朝她聚拢来。
“你这个邪恶的妖孽,你不知道畏惧神灵吗?连洛柯莫亚大叔这样的圣人都杀害?我们还见过你在他的客厅里弹琴呢。总有一天,你恶贯满盈,菩萨的震怒会把你们彻底毁灭。从天而降的火雨将索多玛、蛾摩拉、通天塔、庞贝城毫不留情地全部毁灭。而你这个妖精,也会在火雨中活活烧死。”
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辱骂着黛丝特,他咬牙切齿,声音又急又快。他的嘴角因为恐惧而扭曲,他的眼神因为厌恶而冒火,要把他能够想出来的诅咒统统加在她身上。
人群也在议论,“我早说她有问题了,世间哪有这样妖艳的美人?”……面对着他们的咒骂,黛丝特像个布娃娃一样失神而无力。
塔文森同样出席了葬礼,他一直远远照看着黛丝特,没有走远过。且他心神宁静,一点不受驱邪歌之惑。此刻他立即上前,叱退了众人。他虽然愤恨得只想拧歪那个男人的脖子,大喝一声,“凭你这凡夫俗子也敢妄测神灵的旨意!”然后轻蔑地把他的尸体一把抛落给人群,但他毕竟知道这是在街上,这个做法固然又酷又帅,他可不想破戒。“我妹妹身子弱,又因为洛柯莫亚大叔死了,心情很难过。她晕倒在地,你们不但不帮忙,还在这里为难她吗?”他扶走了黛丝特,没有一人敢阻挠他。
他听见她低低呻吟了一声,“我受不了……”
“黛丝特,你今天是怎么啦?”塔文森柔声问道。
黛丝特含着眼泪,摇摇头。
“你是在为洛柯莫亚大叔一家难过吗?”塔文森声音低沉,仿佛也很沉痛,低头道,“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杜娜她诱惑了我。”
黛丝特的泪水始终在眼眶里打转,她点了点头,继而又摇摇头。
这一回,她对塔文森并没有怀恨,她甚至理解这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但又有什么区别呢?正是他们一贯猎杀的行为注定了这场惨剧。
夜晚她在帕苏帕提那神庙驻留良久,一动不动,双手合十,坐到天明。在慈眉善目的菩萨面前,她更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无可饶恕。
黛丝特果断地立刻启程返回西司廷。一路上,她默默坐在马车上,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多想找库伊作一次长谈啊,把所有的烦难痛苦都告诉他。她知道,天大的事情法老都会有法子的。
但上次“花开的声音”全部洒在了圣·蒂安城堡边的湖心,史达瑞也早已故去,一时也没有法子让他知道她的困境。
找谁去通传呢?塔文森肯定是不行的,何必令他呷醋不快呢。那么去找裘迪卡?他和她也有交情,也算一大护法,让他帮忙倒是妥当的。
路上她遇见了古茨坦夫。“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啊?”他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我可以帮你吗?”
“嗯,多谢你了。你……有机会见到法老吗?”
“那当然,我可早就成年了,当然能够面见法老啦。”
“那……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法老说,你可以帮我通传一声吗?”
“好啊,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
“那就多谢你了。今晚子时,我在瑞塔湖边等他。”
“为你效劳那是我的荣幸。”他鞠了一躬,走了。今日倒是规规矩矩的,黛丝特心下甚是安慰,那他应该能把消息通知到法老的了。
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泻在大地上。黛丝特一袭白衣胜雪,早早地等在了湖边。那颗月精石如一滴眼泪一样闪烁不定,在她额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从远方看过来,一个娴雅的女子在举首对月,长长的秀发在风中自在飘扬,是一幅柔美的图像,却有谁知道她漂泊迷乱的心事?一片花瓣翩然而下。黛丝特伸出手来,花瓣就径直落在她掌心了。那是一声飘落的叹息。
天际有微弱的流星划过,它在空中拖着银色的光轨,一闪而过。像一朵凋落的烟花,像一滴天使的眼泪,光华于瞬间隐没无踪。
这是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法老甚至不用告诉她什么道理,甚至不用真的现身,只要发出一个微弱的信号,用任何方式鼓励她一下,她就会安慰好多的。黛丝特有生以来,在心理上从没有依赖过谁,可如今深深依赖上了法老,他的关注与否对她来说真的重要。
然而,他还是没来……
直到视线尽头出现了一片朦胧的淡白光亮。这一次黛丝特没有任性冲动,她知道再拖延下去,就是死亡。她轻叹一声,脚步虚浮地,自己走回了城堡。
她自问可以不去在乎库伊喜欢她与否,然而他甚至拒绝回应她的召唤,难道说,对她的关心比对其他的血族成员还要少?如今他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不再理会她了,恪守着规矩,也许不到两百岁成年年纪她都无权见他……
他不在乎她!这个冰冷而意外的事实令她十分伤怀,她顿时自觉轻渺,微不足道,随时都会湮灭无痕。就像她的泪水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慢慢洇开,那一点点潮湿很快挥发殆尽,如同不曾存在过。从此黛丝特总有些回避,法老制造过几次会面的机会,她却都没有来。不再交心,相对无言还有什么意思呢?
唯有库伊召开的一次集会,黛丝特终于出现了。她脚步轻盈,姿态优雅,莲步姗姗,仿佛步步踏出,足下真的盛开白莲花。
她一直垂着眼睑,似乎这样就阻挡了全世界。长长的睫毛覆盖在她木兰花一样雪白的肌肤上,像一只合拢了翅膀的蝴蝶。她根本不用说话,就胜似说了千言万语。库伊不由在心里赞叹了一声。
“上次给你的香水你最近都没有用过,我再送你一瓶新的吧?”
“不必了。”黛丝特冷冷道。此刻,她秀丽绝伦的容色同别的血族一样淡然冷漠,看不出任何内容。
“怎么?”
“上番,我把整瓶香水都洒了,也没见半个影子。要新的又有何用?”
“什么时候的事?”库伊诧异道。
黛丝特背过身来。“我不记得了。”
法老不再说话。
黛丝特有种直觉,提示道这是一个误会。他若说没有,那一定便是没有了,难道她还会不信他?库伊再追问一下,她就会撒娇地把委屈都说出来了,在圣·蒂安的城堡里,她如何想念他;加德满都归来,她如何需要他……但他始终一言不发。这可是法老库伊啊。
黛丝特想起有次一件小事受了委屈,塔文森千哄万哄,她就是不听,塔文森无奈,痛心疾首道:“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又指着月亮说,“看来只有它才明白我的心啊。”他总有种种方法逗到她开怀为止。但法老并不是塔文森。他只会静静地看她,或者慢慢走开。库伊从出生至今,从来没有解释过。
黛丝特能理解。的确,很多事情如果她自己体会不到,解释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们是一样的人,拥有一样的骄傲姿态。正因为如此,她却也不能再转回身,又去要那瓶香水了。
现在黛丝特常常爱流眼泪,自己都不知道缘故。可无常之恸是最伤感的,千丝万缕的烦愁齐集心间,令她难过都不知道从何而起。
“黛丝特。”
没有回答。
再唤她。
“不要理我吧。”
“这可奇了,”塔文森摸腮道,“据我所知,吸血鬼是不会生病的呀,怎么你看来竟得了病?是忧郁症?”
黛丝特微微展颜。
“说话呀。难道和我谈谈味同嚼蜡?”塔文森弯下腰,细看她。
然而,她始终没有说话。塔文森唯有一个人走开去。
又一日,“最近你很少搭理我啊。”黛丝特自管自出神。
他老实不客气地走到她面前摇了摇巴掌。“是我言语寡味、面目可憎?”
“不,是我得了自闭症。”黛丝特有些不大耐烦,只想沉浸、浮荡在自己的思绪中,不要被人拉出来。
“做人,太过黑白分明是不成的,何况是做吸血鬼?只有抱着游戏心态才能开心、安乐,才能活下来。”
“我做不到。”黛丝特幽幽叹息。
“你还是为了洛柯莫亚大叔一家的事不开心?如果是这件事,我向你道歉。那天我多喝了几杯,有点管不住自己了。我真的很难过,去加德满都原想令你散散心,好过一点儿的,却……”
黛丝特微微摇头,“不用再说这个了,我没有怪你。这样的事,总是难免的。也不全为此了……”
见她现在居然能够谅解他,塔文森心里一阵狂喜。“看,你终于成熟了,不会像从前那样责怪我了。”
他又柔声劝道:“我们是无意识进化链条中的一个意外,生存本身有多少正义,猎杀本身有多少罪恶?生物链环环相扣,上帝从来就是用一个生命成全另外一个的。谁又能解释呢?”
塔文森的唇角难得没有挂上讥诮,还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黛丝特,把一切遗忘吧,抛远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活下去!”他握住她的手,“来,我带你出去玩乐一下。”
酒肆中乐声震耳欲聋,人群欢乐地扭动着,每当琴师弹出一个花绚的高音,顿时响起一片口哨声、尖叫声。这里和门外简直是两个天地,而每一个人走了进来就放浪形骸,融入了激情的人群。黛丝特不由困惑道:“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高兴?”
“吃喝玩乐正是尘世的欢欣啊,我们当然也可以和他们一样挥霍时间和财富,只要你高兴。”
当然塔文森也知道,黛丝特不见得会有多快乐。吸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