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她突然醒来,睁眼看到的是棺中无边的黑暗,她茫然地伸出手来,触碰到的是冷硬的厚重石板,这才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个梦。
集会中法老高高在上,双眼在每人身上均匀掠过,对她也毫不停留。都仿佛不曾看见彼此一样,奇特而优雅的傲慢。她清清楚楚看见他眼中的湖水波澜壮阔,如一个面具般把他笼罩得滴水不漏。果然是一个反梦。
黛丝特对自己喃喃自语,看,我被凝固在这具死气沉沉、僵冷虚假的身体里,已经好多好多年了,我兴味索然却不准退场,行尸走肉却停不下来,人类短暂却鲜活的生活看起来都好得多。我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我身处的是一个没有阳光、永恒黑暗的世界,好像夜半惊寤时那样苍茫无边的黑暗。
我不可以向后回顾,不可以向内张望。我的一生镜像般重叠,我漠然地看着好多个自我,我不谙世事的天真,我看空一切的成熟,我上天入云的欢乐,我逼近地狱的痛苦……在那凝视自我的狭窄空间内徐徐转动着,冲突着。光明和黑暗相互交缠的角力中,让人身心俱疲,而令我越来越恐惧的是,在那狭长的过道尽头,也许什么也没有。失去了他,我人生唯一的坐标,生命不过是无穷、无尽、漫长的黯然、阴悒、消沉、惨淡……我几次顺着希望的风帆扇动翅膀,脚背却被牢牢钉死在地面上。于是希望的风在我心底泛出的几个气泡很快熄灭了。回顾只让我昏眩恍惚、艰于呼吸……好累。那瑰丽迷幻的光束中,我似乎已把三生都活完了。黑暗中挣扎着独自蜗行的人生太辛苦了,走不动了。那么,请允许我睡吧。
她几乎听得见自己心碎发出破裂的声音。开始是刺耳的轧轧声,如木器慢慢开裂,然后决然的一声脆响,她甚至听见了它空旷的“啪”一声回响,便如琉璃凄艳地碎裂了一地。然后她在这片废墟上起舞凭吊她死去的心。烟尘随着她的动作,一起绝望而妖娆地舞动着。黛丝特漠不关心地冷眼看着,如同看着自己的命运沉浮。脚底被碎片刺出了斑斓的血花,糜艳而痛楚,然而她继续旋转着,用这一种疼痛缓解着另一种。裙摆摇曳着繁复而精美的圈,令人鼓掌的华美姿态。可她感觉自己像个溃烂腐坏了的洋娃娃,只是顺从惯性转着圈,所有的气力都逃逸了,她马上就要从舞台上跌落下来,摔成两截。
黛丝特张开口想要唱歌,泅泳……横渡……暗涌……溺水……淹没……黯然,听见歌声的起伏,波涛的汹涌吗?幻觉……游离……磨灭……葬花……倒影,她已经彻底迷途,飘渺的声音不知来自何方,又要前往哪里。这时,黛丝特惊恐地听见自己发出了一个她从来没听过的锐声,她歌声中梦幻般的斑斓色彩,醇酒般的清澈甜蜜,颤音中层出不穷的香槟气泡,装饰音中游刃有余的幽默感……统统不见了,她惊异地发现声音变成了又脆又冷的珐琅或水晶,却还在扶摇直上。漫游……漂泊……宿命……荒原……迷途……离魂……歌声一直飙到了月亮上,那股迅猛上升的劲头还是丝毫不减,它继续向着更高的天幕上升……听着这个绝望却高亢入云的声音裂帛一样回旋在屋内,令她自己都害怕。毫无疑问,等它上升到了冷酷仙境,就会碎落到地上,发出无数个清脆的裂音。黛丝特扪住了自己的嘴,把头死死地埋进了自己的膝窝,歌声变成了黑暗中一阵心碎的啜泣,无声的啜泣又逐渐变成了摧心裂肺的恸哭。
我还不想也不能选择彻底的死亡,那么让我沉睡吧,彻底从人间蒸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黛丝特抹干了眼泪,念动了渴睡咒,潮水一般的黑暗慢慢地趟过来了,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甜丝丝梦幻一般使她软倒,又慢慢笼罩了她的全身,乏力的感觉没顶而来。夜风中仿佛传来了隔世的幽凉歌声,那样酸楚的调子,让人全身瘫软在地,连手指都无力抬起。她又一次陷入了一场长长的沉睡中……
第八章觉来无处追寻
在这六十多年里,法老在世界范围内,派出了最精明能干的人四处打探,却一直没得到黛丝特的任何下落。期间又和人类断续起过一些纷争,但寻找她的工作从来没有停顿过。
终于,古茨坦夫查访到有人声称见过她。
“他是一个东方的商人,对我们所说的特征是符合的。”
法老亲自接见了他。那是一个名叫谢寻的中国人,他对法老深深鞠了一躬,就开始诉说起来:
我以为那不过是我千百个平常日子中的一天。
那天,贪恋着甲板上的月色,舍不得睡。
甲板上人并不多,海上清新的凉风一阵阵地吹拂过来,驱散了人心中的燥热。
这时我第一次看见了她,不由神为之夺。感觉天地摇晃,这次却不是因为船身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个陌生女郎。她气质冷艳,却不明国籍,原来美到极点就分不出来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了。她的眼光随意地落在海面上,见我总凝视着她,她便回脸看了一眼,眼光轻快地从我脸上掠过。
谢寻忆起了当时的情景,其实她的目光仿佛停在……停在了他的颈上,更确切说,是他的颈动脉上。而他立刻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了,那是美人不屑于看着这个凡夫俗子,把目光偏了一些而已,和颈动脉什么相干?然而却见她微微一笑,甚至还点了点头。他登时目眩神迷,刚才的念头一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在他收回目光的短暂片断里,那个女郎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心里升起了一种巨大的失望来。
我旁敲侧击地到处向人询问那个美人,船长和大副却面露古怪的神色,交换了一个眼色,正要启齿,她突然出现了,船长和大副见状受惊般立刻走远了。
原来她电光火石般从船舱取来了一只苹果,“你现在胃里缺少一点水分,四分之三个苹果对你会有好处。”她朝我看了一眼。
“我为你效劳如何?”说着,她微微一笑,一根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绕着苹果滚了一圈,忽然一长条苹果皮就应手而落了。她竟然用水葱一样的一片指甲削完了一个苹果!
她不理我的惊愕,笑吟吟地把苹果递给我。
“你……”我没接苹果,而是伸手试图触摸她,她闪身避开。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退后,然后回来,就在一瞬间。似乎从没有移动过位置,而我的触摸已经落空。
“是我们处于两个空间,还是你没有实体?”我呆呆地问。
“到底是现代人。”我听到她竟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怎么你不是吗?”当时我带着某种天真的诧异,反问她。她被逗得笑了起来。
随后她对我讲了她的故事,她作为一个吸血鬼的经历,甚至告诉我故事讲完我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我忘掉了害怕。她那东方公主般微微向上斜起的黑色眼睛,深邃得盖过了这千年的海水、万年的黑夜。从那羚羊般美眸中射出的箭,第一支就直接射入了我的心窝。哪只蝴蝶能够抗拒最香甜的玫瑰?哪只飞蛾能够抗拒最温暖的火苗?哪朵鲜花能够抗拒春风的亲吻?我无法抗拒,必将响应我内心狂热的召唤。
“故事完了,你可以走了。”她面对着汹涌的波涛,平静地说。
“你……改变主意,放过我了?”
“是。你安全了。”
不假思索地,我扑过去,把她,那个冷血的女妖揽在了怀里。
我那样用力地抱紧她,仿佛她一声令下,就要把我赶走,而她就会消失无踪了。我那么用力,以致把我的颈动脉直接贴上了她致命的口唇。
“为什么送上门来,在我这么饥饿的时候?”
她笑了。月光下她那样妩媚迷人,我在心里叹息。我怎么可能挣扎得起呢?
“这原是最特别、最浪漫的死法,不是吗?”
她深深看我,一言不发。刹那间我忘记了呼吸。没有体验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在那个刹那,生死真的完全不重要了,一切置之度外。
她的眼神诱惑着我,我的动脉诱惑着她。
我轻轻吻她那鲜红如血、饱满润泽的唇,几乎送上了我裸露的颈部。
“饮我。”我对她耳语,我想我对她的吻也是对世界的吻别。
“为什么这么傻?”她的低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诱惑力。
我说:“有两样东西,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是爱,一个是死。现在你把两样一起送给我,又有什么不好?你是一个神话,我只是凡人,我得到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和你融为一体。饮我吧,求你了。让我成为你的一滴血,流淌在你的身体里,让我消融在你温柔的眼波里,让我沉淀在你的心跳里,让我蒸发在你的香甜气息里。”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沿着我的脖颈曲线缓缓下滑……就是那根为我削过苹果的手指,现在我完全明白这是一根怎样的纤纤玉指。它,停在我的颈动脉。
蓦地,她的手指一紧。
完全没有痛楚。那是一种兴奋到脱力的快感,居然还混合着满足感和安全感,是我始料未及的。她的手指抚过,我还犹有紧张,但当她吸食我的血,我躺在她的怀里,奇异地感到舒适安全。当她的尖牙抵着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死亡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我迫切日程表上的紧急事情失去了一切重量。当我知道一瓶美酒的滋味,那么,是一瓶还是一百瓶流过我的膀胱,那是没有区别的。我愿意她取走我的生命,心甘情愿。
甚至在我委地之前我还完全清醒,我望着她,那双洞穿了几百年光阴的眼睛真的是冷酷的吗?我所看见的还有柔情闪动。也许这点微光就是我最后的归宿了。我无怨无悔,反而满足地想,我和她,终于合而为一了……
他讲完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为何没有死呢?”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许我命不该绝,在我的近旁,竟有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路过。他通过一根皮管,给我输了些他自己的血液。那个方法是他自己发明的,而我是他的第一个实验对象。在我时而昏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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