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衣服打’,回家后就沐浴更衣,对镜穿戴,曰,‘先贤有教,大丈夫就是死,也要衣冠齐整’,然后从容踱着方步,独自来到河边,在大亭中坐了一会,又辗转爬到纤夫崖上,仰天长叹曰,‘路漫漫兮其修远矣,盛世太平之期,遥遥不可追,大夫,晚生忝随您来矣’,然后投河而死。
易富农因为带来的木箱一连几天无人问津,在汽车坪嚎啕大哭,看见谭书记、业大口等从一辆过路货车上下来,连忙跑过去扑到地上磕起头来,说:“谭书记救救我屋里,给点饭吃要得不?”看见前面的谭书记鼻孔朝天不答话,想着自己是易姓远房本家,跪地移动几步,说:“易主任,一笔难写两个易字,您老抬抬贵手帮一下,好不?”
业大口连退几步,不屑的说:“你问我们要,我们去问哪个要啊?我们也要有钱才买得到。”易富农说:“去年一年到如今冇发一次工资,您老要我到哪里去搞钱咯。”说罢上前要去抱业大口的大腿,他赶紧绕道跑开,由于太急,差点撞到路过的芳妹子身上,芳妹子吓得把手里的钱攥出汗来。业大口追上谭书记,说:“饿一下也好,当年我爷到他屋里借米,好话讲了一箩筐,硬是冇借得到,他也有今天呀。”二人迅速远去。
易富农听见业大口说的话,心里骂道:还有脸讲这样的话,真是不知羞耻,哪次借不是肉包子打狗。又寻思道:难怪每次陪斗都有我的份,落到这样的人手里何日是个头?与其亲眼看着老婆孩子饿死,不如自己先死,一了百了。于是便绝望至极。
芳妹子往回走不久,猛然听见身后响起惊呼声,回头一看,只见人们纷纷往石桥上跑去,嘴里喊着:“跳桥了!刚才那个磕头的老馆跳桥了!易富农跳桥了!”连忙跟了过去,在桥栏边找了一个空挡处往下一看,只感觉心惊肉跳:易富农半个身子泡在浅水里,头撞在石壁底端一块石头上,鲜血、脑浆还在汩汩流出。芳妹子闭上眼睛,心想:要是再过些月份跳,水涨深一点就不会死,还跳到中间一点,冇挨边也不会死,唉。
过年以后食堂就是时开时停,人们大多无心生产,不少人家开始背井离乡,举家外逃,也有丢下家人自己求生的,个别人家更开始卖儿卖女。
万家多年积攒的家底买了几回粮后还剩下一些,老倌要把余钱全部买崽,老伴不同意,瘪着没牙的嘴说:“下次买粮怎么办?孩子冇粮哪里养得住。”万老馆觉得在理,便只买了一儿一女,伢子是易老五,妹子是吴老馆三孙女。开始每天开一餐,可二孩子不干,只得给孩子开二餐,自己吃一餐。老两口时刻惦记着彭老二,日思夜想把他买过来,万婆婆上门一试探,彭冬英和丈夫就吵开了。
彭丈夫说:“卖一个怎比全家都饿死好,卖了少一张嘴,得的钱还可以买粮,救活屋里人,卖出去的有活路,全家人也有活路。”女人一般都不理性,喜欢感情用事,彭冬英说:“虎毒都不食子,亏你想得出,畜生都不如的家伙,还有脸面当爷。”彭丈夫唠叨不停,彭冬英说:“要卖你把自己卖了啊,你这样冇心肝的人还有么子活场,冇你吃白饭我们娘崽几个每天要少吃好多。”彭丈夫说:“我倒是想卖哩,关键是冇人要啦。”彭冬英说:“你就找块石头自己去砸死,做猪肉卖,肯定有人要。”
彭丈夫不再搭话,等堂客出外摘野菜,哄着老二到了万家,签过契约按了手印,接过钱来就往仓库跑,从出纳等人手里买了指标。还没回到家,彭冬英闻讯赶了回来,丢下篮子跑进屋来,拿起菜刀就砍,一把砍在男人手臂上,鲜血直流,然后挥着刀吼道:“你不把二伢子接回来老子砍死你。”彭丈夫慌忙回到仓库,退指标拿钱赶到万家,把儿子赎了回来。
彭冬英怕再生变故,想把孩子们全带到山上去,却找不到小的,寻了一圈,才在厨房里寻着,他正抱着菜刀添食残留的血液。
由于家人侵占粮食——大多是年青人把家里老人的口粮吃了,甚至虐待老人,村里老人相继饿毙,或因长期饥饿致病死亡;勉强能动的,开始孑身或结伴逃荒,姑娘甚至老太婆出门求嫁,只要能给一口饭吃,什么跛脚瞎眼傻子糟老头是个男人就行,如果不娶,只要管饭,同居也行;死亡仿佛隔墙而立的崂山道士,随时可能穿墙而入。
周媒婆大骂着儿子儿媳必遭天打五雷轰,拎着几件衣服哭哭啼啼出了门,走不多远,遇着了拎着布包满脸泪痕的张富农老婆。本来两人不怎么扯火,平常见面都视而不见的,此刻同是天涯沦落人:丈夫在同一天先后死去,家里缺粮少米,好不容易弄来点吃的,自己也难得有份。两人便结伴而行。
至于原因说来话长,原来两人是发小好伴,少女时代更是亲如姐妹,只因张家婆婆凭相貌端庄嫁得好些,张家当时也算殷实,迎亲嫁娶在娘家所在的小山村看来的确风光无限。开始几年生活富裕,穿金戴银的少奶奶自然与终日素面朝天的村妇有了距离,虽然夫家相距不过一里,比娘家的毗邻而居远不到哪里去,但两人的心却从此隔了十万八千里,鸡犬之声相闻,多年不通往来。过十来年,张富农几乎赌光家产后,两人之间又有了些来往,后来张老婆托对方给二儿子做媒,周媒婆确也尽力,只因张家成分高,儿子又有些吊而浪当,过五、六年媒一直没有做成,张家婆婆怨着对方,彼此又心存芥蒂了。
两人行不多远,赶上了悲悲戚戚的吴家婆婆,她是被老倌打出家门的,于是三人同路,彼此感觉有了依靠,心里少了茫然无助的恐慌。
三人快到前年矗卫星发射架的路口时,远远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踉踉跄跄从前面马路走过去,在小亭边背靠栏杆席地坐下来喘粗气。从男子身边过去十来米后,周媒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她吓得魂魄都出来了,只见男子歪倒在地上,张着嘴眼睛发直。她后来才知道,一段时间以后,每天陆续有上街讨饭或赶往车站去外地逃荒的路人在亭子里歇气,许多人歇着歇着就再也没能起来,小亭被人称为了‘落气亭’。
路过小坡三食堂的时候,只见不少人在屋檐下围成一个近似的半圆,男女老少挤来挤去,好像在抢占有利地形,突然之间人群开始急剧骚动,人们疯狂弯腰或扑地争夺不休,同时伴随着激烈的谩骂争吵。 电子书 分享网站
5。1 要是我是马良就好了
要是我是马良就好了
却说几个婆婆路过三食堂时看见人群骚动,都见怪不怪,因为大家都熟悉这个情景,这是社员在争抢贱伢扔掉的红薯头、尾或皮,果然圈里传出贱伢的声音:“像么子话吧,为这点东西打破脑壳,乡里乡亲的,也不晓得要让一下,老话讲千金买邻,八百买舍,少吃一口会死啊?!”三人都在心里骂着,张家婆婆还狠狠朝地下呸了一口唾沫。
突然一块红薯尾子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落在唾沫上,张家婆婆定睛一看,眼里迸发出异常的光芒,立即蹲身捡起,在鞋上抹了抹,一把塞进口里,咕哝一声吞了下去。其余二位婆婆甚是羡慕,三人站在路上等了一会,盼望奇迹再次发生,不久就见圈子慢慢散开,才继续赶路。
三位婆婆在当地消失了好久,人们也无暇念叨。后来吴家婆婆不听劝告,在半途采食蘑菇中毒去世,其余两人在外地不同地方与人同居了一年多,又相隔数天先后回到了家里。由于中间发生了感人至深的一幕:碰到第一户愿意收留的人家时,因为男的实在龌龊邋遢,张家婆婆没有看上,主动让给姐妹,周媒婆尽管心里愿意,也不好意思直接答应,两人谦让了好久;后来张家婆婆在周媒婆落脚的人家吃了一天,靠着打发的几颗红薯,在几天以后也找到了人家。回来后两人不仅和好如初,关系甚至超过了少女时代,所谓‘渡尽劫波姐妹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当然这是后话。
至三月中旬,由于好长时间没有批下粮食,食堂已经完全停火停炊,生产也完全停顿下来,初春的地里、山上全是成群结队采摘野菜的人们,刚出芽的野菜很快被采得精光,有些连根都被拔尽,紧接着开始剥食树皮,萧瑟的寒风中,树皮都被剥光了。当树皮剥尽以后,下种不久的蚕豆、土豆种、红薯秧也被刨出来吃了。
吴老馆在老婆出走后的当晚就后悔起来,翌日早上就独自出外寻找,三天只吃了一些草根、凉水,浮肿的双腿更加软绵无力,走不动路,只得慢慢往回走,后来又开始上吐下泻,为了不死在野外喂狗,最后半天的路程几乎是连爬带滚完成的。深夜爬到家门口的时候,双手都已是血肉模糊,被八哥两口子踉踉跄跄半拖半扶搀到床上以后,就昏迷了过去,继而时醒时昏,二天以后就去世了。临死时对八哥说:“你去问问奇伢子,看批下了粮食冇…”
八哥想叫几个人来帮忙把父亲埋了,因为与刘老馆三儿子关系近些,就先去了刘家,老远就听见哭声,因为近期来死人已是司空见惯,他也没在意,继续走了一会,这一下听得真切了,是刘家子女在哭。八哥站在地坪看了看,却见房里围了不少家人,建桥夫妇也抱着孩子过来了,刘老倌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早几天一食堂把最后一只猪婆杀了,一、二队社员每人分了几两肉,按经验猪婆肉的猪肝是不能吃的,刘老馆却守在现场抢先要回来煮着吃了,吃到硬块的时候几次想吐都没有舍得,当晚就中毒了。
八哥刚想离开,看见宝春挽着篮子哭哭啼啼赶回来,衫破发乱,脸上手上全是伤痕,看也不看八哥一眼,站门口冲着家人嚷道:“都死到屋里扎堆,要死的人有么子尽守得啊?人家欺负我冇看见一个人来帮忙。”
她丈夫正悲伤不已,拨开家人从床边冲出来,抡起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