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吞吞吐吐地说:“我们也没钱……所以……打算把这房子卖了,贴补他们一点。”
她话还没说完,文欣就腾地站起身来。“疯了吧?房子卖了你们住哪?一辈子就攒下这么一套房子,以后着落谁去啊?”
“文慧的意思是,以后我们就搬过去跟他们一起住了。你看看你基本就在外地不会回来了,我们身边总还得有个人不是?”
“直接让他们搬回家来不就行了,这些年他们也没少在家混吃混喝吧?不是你们一直养着,我猜他们都活不下去了,谁照顾谁呀!”
“这不是晓军家也出一部分钱嘛。两家人掺合到一起了,就不那么好算帐了,不如钱都给了他们,由他们自己划算。”
“不行!”文欣斩钉截铁地拒绝。“他们划算了,方便了,你们怎么办?就算你把钱给他们了,房子以后在他们名下,你们那就叫寄人篱下了,有你受气的日子。再说了,我呢?以后我回来住哪?难不成我回趟老家住姐夫家,住宾馆?”
“其实这些年呢,你对这家里贡献得够多了,别说当年买了这房子你还拿了5千块钱出来。照理就算是分,你也应该得一大半。只是你也看得到文慧他们现在日子过得有多困难,赵晓军那死不争气的,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没收入……”
文欣叹口气,无奈地笑了笑。“我的意思不是要分钱,我就是说不能把房子卖了。为了文慧,为了文慧,你们这几十年做得还少了?房子是你们最后一点资本了,也是中国人讲究的一点根本,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文慧自己都立不住,你们怎么去靠她?这点家当再赔完了,你们自己怎么办,还过不过日子了?”
母亲不说话,文欣又苦笑着开口:“这还算是商量吗?不过是通知我一声对吧?”
“你要这么说也没办法!”母亲不悦地回答。
“妈,我是不是你们捡来的?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文欣问,“好像除了没把自己生成个男孩让你们失望了以外,我没做过什么不合你们心意的事情吧?怎么你们就那么不喜欢我!从小到大我都乖乖地读书,好好地工作,不给你们添一点麻烦。我养家,我孝敬你们,我花了多少心思来讨好你们,怎么在你们眼里我就那么一文不值呢?是,我从来不跟文慧争什么,你们有喜欢她宠她的权利和自由,我不争,凭自己的能力我能照顾好自己。可再怎么说你们是我爹妈呀!这是文慧的家,也是我的家!你们做事情怎么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现在你们要把我的家拆散了去成全文慧的家,还要我欢天喜地答应,公平吗?”
“你都不在家里面,我们老了还不是要文慧照顾嘛,就当是你的那一半算作赡养费,折合在一起给文慧算了。你现在一个月工资比她一年收入都多,就别跟她计较这些了。”
“都说了不是钱的问题,是你们从来没把我当成女儿看。在你们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女儿。从我生下来发现不是男孩以后,你们就不想要我了。这么多年你们是养活了我,可你们从来都不关心我想什么,我要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在这家里算什么。算个影子?现在我出去了,户口也从家里除名了,你们越发地连这个影子都想不起来了。文慧能养你们老吗?她连自己都养不活,一直都是你们照应着,等你们老了不能动了,养不起她了,她能养你们吗?我不让你们卖房子,就是让你们给自己留条退路,你们还要说我有私心。好,那我就有私心,我也没房子,我也还在漂着,我也想买套房子,你们会替我着想吗?说到底,文慧就是你们的命,要用你们的命来换也不会含糊,我呢,就是碰巧撞到你们家里来一个倒霉孩子,好不容易活命成人,该扫地出门了。”文欣越说越气,眼泪都差点要掉出来。
吵吵闹闹的,鬼子也醒了,踏着双拖鞋匆匆地冲进卫生间。出来后笑着问:“一大早讨论什么问题呢,这么热闹?”
文欣一把拽过他往床上推。“赶紧,赶紧穿衣服,回去过年了!”
“你不是说明天……”
“我说什么了?你也不看看今天都几号了,明天人家都过年去了,车都没了,看你怎么回!快点快点!”
她只想尽快地离开这个生她养她几十年的“家”,只想立刻离开那对她称之为“父母”几十年的人。卖不卖房子与她何干,凭心而论,这几年如果不是父母帮着带孩子,她也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排。只是事情一时勾起了她所有的委屈和不平,再也咽不下去。在这个“家”里,无论何时她都只是个孩子,被父母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忽视和伤害却无能为力,除了逃跑,她还能做什么?
抱着懵懵懂懂的儿子,拉着莫名其妙的鬼子,大包小包的,文欣又开始奔走他乡。临走前,她还是把早就准备好的两千块钱红包放在了枕头底下。情分没了,义务却还在,以后跟这个家可能就剩这么点关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没有选择的选择
坐在长途汽车上,文欣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儿子的纠缠,脑子里乱得一团糟。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卖房子嘛,反正严格意义上说起来,那个家对她从来没存在过,现在形式上再破灭下,能有几多伤害?都忍了三十年了,何必到现在来出一口气。想到父母可能的难过,文欣变得更难过。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鬼子问她。
“没什么。能怎么?你想出什么事?”文欣没好气地回他。她看着他,想象着他脑子里噼里啪啦地打着各种小算盘,禁不住地苦笑,满心地悲天悯人。其实鬼子很无辜,这么多年他只是做了她回避家庭问题的挡箭牌,尽管她也为他生儿育女,尽力做个贤妻良母。如果换一个人,换一个活法,至少他不会这么患得患失吧?
鬼子见她不爱搭话,也不再过问,把儿子抱过去逗弄着。四岁的儿子养得很好,白白胖胖像个洋娃娃,父母这几年没少在他身上花心思。自己真地有些过分了。不过是一套房子,她从来没想过要从父母手里得到什么,现在给出去也是早想得到的,有什么好忿忿不平?父母对文慧掏心窝子的宠爱,她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暗自嫉妒。早上那顿莫名其妙的脾气,不过是源自心灵深处的嫉妒罢了。
她没有家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已经彻底被父母泼洒出去,一点余地都没留。
其实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女人出嫁了就该以婆家为家,文欣有个不怎么样的丈夫,却有个绝好的婆婆。别人家里婆媳都有一本念不完的经,可文欣和婆婆自打第一次照面起就没红过一次脸,连高声大气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婆婆对她的好以及农家那种质朴的温暖,可能是文欣选择了鬼子的一个重要原因。
每次回家,公公婆婆要走出十几里路迎到小镇上来,叫好了三轮车在路口等着,夏天的西瓜,冬天的甘蔗,洗好了切好了地揣着,见面就递了过来。等三轮车载着他们回家,两老再又走路回去,怕累着他们,又怕多花了钱。家里,姐姐妹妹早几天就过来帮忙,饭菜都热好在灶台上。一到家,洗洗手揭开锅盖就开始吃。
不管天冷还是天热,也不管你睡到几点,只要听见一点动静,婆婆就会用猪油和红糖熬几个荷包蛋端过来,美美地看着你吃下去。四方八面的,只要有的小杂货、小野味和野菜什么的,都是早早地收了来。每回杀鸡宰鸭的家里都把文欣爱吃的鸡胗子、爪子翅膀的剁下来留着,攒到过冬他们回家能有老大一盆,油滋滋地用蒜瓣辣椒末烩了给他们当零食。
家里来客,再忙再乱也轮不到他们下厨,理由是常年在外忙着了累着了,回家就该歇着了。每回要是文欣下厨弄几个农家不常吃的菜,比如拌个野菜心,炒个田螺,爆一碗麻辣小龙虾,哪怕只是简简单单一个黄瓜炒火腿片,那也被婆婆夸得跟朵花儿似的。更好笑的是去别人家做客,还没上桌呢,婆婆就先给她占个最好的座位,靠近她喜欢的青菜和辣菜,把别人盛的饭倒了,去给她装刚从锅里铲出来的锅巴,薄薄的,香香的,堆上一大碗。每回别人都要笑她,“全天下就你家有个媳妇”,婆婆总是笑着答,“自家媳妇不心疼还心疼谁去”?
结婚这么多年,婆家从没开口向他们要过什么,每次塞给他们的钱转眼又会在哪个包包或者衣服里面找出来。他们总说,姐姐妹妹都出嫁了,家里没什么负担,他们还干得动农活,不需要他们支援。年年农忙的时候,寄回去钱让他们找几个人帮手,自己不要累着,可他们不仅自己不请人,还出去给人当劳动力挣钱。攒齐了,三千五千的不论多少都要塞给他们,说他们年轻,日子还长远,用钱的时候多。
人跟人,差距怎么那么大呢?每次生鬼子的气,恨不得马上跟他一刀两断的时候,她总会想到乡下的老人,就会觉得有许多愧疚和不忍,由着心一点一点地软下来。
她总说自己从不恋家,从不思乡,只是因为她的那个家从来都不要她,从来都不需要她的依恋。没有家就没有魂,她就像是个没有魂的人,总想跟人借点阳气还魂。刘国祥,不过是个没有选择的选择。她偷了他的家,就得还他一辈子的债。
这晚,鬼子又早早地把儿子轰到婆婆那边去睡了,翻压着床下沙沙作响的稻草,喜滋滋地把文欣搂在怀里。
“我们把孩子带走吧,以后我们自己带。”文欣忽然问。
“放你妈那不是挺好吗?”
“儿子长大了,该上学前班了。现在的托儿所教育跟不上,远了我爸我妈又没那精力接送,我们自己带吧。这个年纪的孩子也该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了,久了你不怕他不亲咱们了吗?”
“我们都上班谁带他呀?我妈肯定舍不得扔下老头子,上回去帮着带人老头子在家都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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