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江至洋的父母都是读书人,这一点让小寞感到一种踏实,她喜欢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
班主任看着小寞失望和惊讶的脸,又一次皱紧了眉头。“苏寞留下,你们先出去。”
小寞瞪大了眼,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半晌,班主任打开了抽屉,取出了一封信。小寞的脑袋一下子就晕了,她感到自己的心真的要跳出了胸口,脸上滚烫。
“苏寞,这封信是你的,这已经是你这个学期的第二封信了吧!”班主任像个捉奸老手似的瞅着小寞,“是你的同学写来的吗?”
小寞觉得自己的嘴唇在发抖,但是脸色坦然了很多,她忽然望着班主任的眼睛正色道:“是我的表哥,他在教我学写诗。”
班主任眯了眯眼睛,把信给了小寞:“热爱写作是好事,但是不要影响了学习,你要多关心自己的数学啊!初三很关键啊!”班主任指了指门,小寞拿着信走了出去。她知道,班主任根本不相信也不在乎她的说法。在她看来,小寞是不可能直升高中的,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更何况,小寞的父母从来没有参加过学校的家长会,让她倍感困惑和恼怒。
小寞已经完全晕了,她直直地坐回了座位,偏偏尤丽走了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小寞轻声地说:“他又来信了,都是你。”
尤丽也没有话了,看着江至洋,三个人都呆呆地整理着书包准备回家。每天四点,学生们就自行回家,一半学生骑自行车,一半或者坐公交车,或者走回去。通常小寞选择走回家,一路上和王悠悠边走边笑,有时候还买点零食或者明星照。王悠悠基本上是不买这些东西的,只是偶尔会和小寞两个人在饮食店里吃一碗小馄饨。学校到家里的这一路很热闹,会经过许多各种各样的门面店,而有一家的绉纱小馄饨味道好极了。小寞很喜欢吃小馄饨,爸爸一直把小寞拿来引以为豪的居然就是小寞8个月的时候就能吃下整整一碗小馄饨了,不知是真的与生俱来还是听了这个话的暗示,小寞这一生独爱小馄饨。王悠悠也喜欢品尝美食,但是很有选择性。她从来不会边走边吃,也不会和男生一起吃,给小寞印象深刻的一次是王悠悠在一家食品店里买了两瓶可口可乐,那是玻璃瓶装的,瓶子中间稍稍凹陷,很漂亮,她请小寞喝了一瓶,小寞学着王悠悠的样子用吸管吸,味道很怪,但是不难喝,而王悠悠却很笃定享受的样子。小寞首次的品牌课程就是从那一次开始的。
走出学校大门,尤丽再也忍不住了,她急急地说道:“今天我和你们一起走回去,水发,你呢?”通常,尤丽和江至洋是乘公交车回去的。这所学校的学生住的都不算太远,只有少数的学生要过江回浦东。而其他人都在方圆几公里之内。小寞吃吃看看走回去,也就是半个多小时。而尤丽和江至洋乘公交车则更快。有时候,兴致来时,尤丽他们会和小寞他们一起走回去,虽然绕点路,但是异常热闹和开心。而有时候,则是小寞他们和尤丽他们一起坐车,然后再绕道走回去。所有的回家方式都属于临时起意,但是却异常团结。
小寞知道,今天的事情她必须要说给她们听,否则回到家,没有卸掉的包袱会留在脸上,会无限夸大事情和倍加责怪自己以及极端恼怒赵安。
信自然是赵安写的,这是第二封。第一封是自己逼着他写的。那也是尤丽的主意。一开学,尤丽就说学校的门房里有许多学生的信,都是学生可以自己去取的,她曾看见隔壁班的学生就去拿过。于是她兴冲冲地也想尝试一下,可是谁都不愿傻乎乎地这样传递一封信。可是尤丽依然贼心不死,于是撺掇着小寞让赵安写信来。
小寞一开始不愿意,可是禁不起尤丽的软磨硬逼,再加上说不清的一种虚荣心,于是逼着赵安给自己写信,而且一定要寄到学校里。赵安觉得很好笑,但是还是做了。小寞她们如期收到了第一封信,信上无关痛痒的一堆话让女生们失望。不知是信本身还是收信的平常无趣,大家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可是今天,赵安居然写来了第二封信。而且小寞看了邮戳,两天前就到了学校,可是今天才拿到。小寞不由得心怀鬼胎。
“赵安给我又写了一封信,刚刚班主任给我了。”小寞详细地汇报了整个过程。女生们走了一大段路,没有回答。
最终,王悠悠开口了:“苏寞,你别怕,班主任肯定不会拆这封信。不过,她也一定对你产生了怀疑。”王悠悠顿了顿,“对我们这几个,她早就注意了。”
“小寞,让赵安别写了,都怪尤丽上次的主意。”江至洋最是诚恳地说道。
“小寞,你别怕,上次她也问我帮男生抄笔记的事情,最后也没有怎么样。”尤丽现身说法。
“你和小寞不同。”王悠悠冷冷地说,“这是两种性质,小寞那就是老师们口中的早恋,不过——”王悠悠笑了:“我们可以说这是纯洁的友谊,一定要这样说。我是说如果,万一——”
女生们又沉默了。小寞想:对,王悠悠说得对,我们就是纯洁的友谊。想到这,她居然感到有些失望 。
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大家分手了。小寞慢慢地踱回家。
小寞的家在一个安静的石库门弄堂里,悠长的弄堂,灰色的建筑,还有几盏高高的路灯。小寞很喜欢这样的环境,但是小寞知道妈妈不喜欢。她一直抱怨因为结婚而分到了这样一套房子,糟糕的地段是它最大的罪过,而地段是每个上海人心中关于住房最执拗的因素。因为这里离淮海路太远了。小寞的外婆就住在淮海路边上,虽然房子小,但是喧嚣的淮海路充斥了妈妈整个童年和少年,让她对这条马路充满朝拜似的情感。以至于在她成为老年人后,理直气壮地对着新天地以及湖滨路多次抗议和缅怀。而小寞记得的只是梧桐树、桥灯、淮海电影院还有哈尔滨的蛋糕这些点滴散乱的碎片。比起淮海路小寞更喜欢兴业路,那里有人们无限崇敬的一大会址,小寞没上小学时,妈妈无数次地带她走过这条路,并为她指点和讲解。因此,小寞在一年级时就无可挑剔地回答出了老师关于我党历史的那个苛刻提问,让老师从此喜欢上了好学的小寞。
今天的弄堂格外安静,一些“跳房子”的小孩子也不见了踪影。小寞也没有看见在弄堂口摆摊修阳伞和皮鞋的老头,他的孙子是小寞小学的同学,一个留级生,因为成绩不好,还因为是小寞的邻居,老师经常请小寞带信给老头的儿子媳妇,每次都让小寞头痛不已,好像那份羞耻是属于他的。直到有一天,小寞的妈妈向老师提出,不要让小寞再承担这份差事了,小寞才如释重负。因为老头的媳妇经常在婆婆妈妈中间多次“关照”小寞一家。小寞知道,那个孙子是很聪明的,而且从来没有怨恨过小寞,还曾经把抄歌的本子借给小寞,给他讲解“小秘密”的演唱者是谁,并且亲自以一曲真人版的演唱给小寞进行了流行歌曲的首次培训。小寞鄙夷的是老头的媳妇,一个大嗓门,永远不戴胸罩的女人,不是每天叉着腰在家门口洗衣服就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做衣服,他们家是弄堂里的一个简易裁缝铺。小寞的妈妈是从来不会去那里做衣服的,只有一次让小寞拿着一块窗帘布到那里去铐边。这是小寞第一次走进“后弄堂”的人家。
小寞家的弄堂很有历史,解放前都是一些小资本家购置的地产。但是,解放后,分崩离析。渐渐地,弄堂出现了等级,“前弄堂”的房子格局好,每个院门最多住两三家,都是分给大型单位有一定级别的职工的,有的还是独门独户,自然是托福于祖荫的。而“后弄堂”的房子格局差,房子分割得乱七八糟,院门之间挤挤挨挨,住的人家鱼龙混杂,有的一个院门住了十几家人。久而久之,一个小小的弄堂出现了两种社会形态。而小寞从小就知道,后弄堂的人家家里是不能去的,因此也让她产生了好奇。但是,当她看见老头家的房子后,小寞就立即给自己的好奇心打上了大叉,以后她宁可绕道也不愿意从后弄堂走到自己家。
今天,弄堂里可真安静。
小寞的家在二楼,妈妈说这是石库门最好的房间,叫做前楼。光线充足,空气流通,房间整齐。小寞家的楼下住了一户人家,是三代人,前后厢房一整套,还外加一个客堂间。小寞的隔壁住了一对老夫妻,死样怪气的。小寞的父母和小寞几乎从来不和这两家打招呼,因此相处还算和睦。小寞顶喜欢的是晒台,几乎是小寞家独用的,爸爸装了水龙头,妈妈最爱在那里晒衣被,而小寞喜欢站在制高点看对面马路的电影院招牌和再过去的那家超大的食品店。有时候小寞还喜欢吹口哨,把路过的野猫吓得一跳一跳的。夏天,小寞在晒台上边洗衣服边看星星,直到被妈妈骂她浪费水,说是要被邻居说闲话的,因为所有的人家都是公用一个大水表的;冬天,小寞喜欢把妈妈种的几盆花草一盆盆搬到搭好的简易暖棚里;春天,小寞学着爸爸的样子修剪月季花的枝叶,把最好看的一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秋天,小寞喜欢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拿一把椅子捧一本书在晒台上装模作样地读的同时发呆和遐想。以后的小寞总是无限地热爱阳台,让很多人看不懂。
爸爸妈妈自然还没有回家,小寞先用力打开那把挂锁,再转开房门的“司驳领”锁,开了门,换上拖鞋,喝一杯水,习惯性地打开冰箱看一看。自从有了冰箱后,小寞每天回家总爱开一下门,希望里面有一个惊喜等待着她,但通常是失望。
小寞拿出作业,开始做起来,她知道现在——她决不能想一个小时前发生的那件事,如果想了,一定会在脸上留下痕迹,让妈妈看出来,在这一点上,小寞的思路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