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渐渐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意识仿佛回到很早很早以前,早到她初初有了对世界的印象的时候。
她出生在安徽一个偏远而穷苦的小镇上,母亲是由大城市插队落户来的右派子女,为了在艰苦的环境下生存下去,嫁给了在安徽土生土长,种地开荒的父亲。
父亲家里也穷,可是为了让母亲娶上媳妇儿,将家里最好的一头黄牛卖了,置了一间新房,娶了母亲过门。父亲对母亲初时是好的,可是,母亲头一胎,生的是女儿,婆家对她的脸色便不大对了,逼着母亲再生第二胎,母亲不肯。谁知那个女孩子在十岁的时候,死于一场伤寒。母亲一直觉得,是夫家为了能让她再生一个儿子,而拖延了救治的时机。
母亲这时已三十岁,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
熬不过丈夫与婆婆的苦苦哀求,母亲在三十一岁的时候,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她。
从她生下来,母亲就不肯正眼看她。
母亲说,为了你,他们夺走了我的菲菲。你为什么不是个儿子?如果你是儿子,我还不会恨你,至少他们得偿所愿。可是为什么要为了你夺走我的菲菲?
母亲不肯再在那偏僻落后的小镇继续呆下去,她说她会发疯。她辞去了小镇供销社的职位,独自一人回到大城市,靠旧日家中的朋友,自己开了一间小小裁缝铺,靠给人做衣服谋生。渐渐小有名气,连明星都过来找她驳样子。
她就这么被母亲抛给了丝毫不喜欢她的祖父祖母。
姑姑家的男孩儿欺负她,打她,骑在她身上,撒尿,她哭着去向父亲告状,父亲只是默默推开她,然后坐在门槛前抽烟;祖父听见了,啐一口说没有用的东西;祖母听见她告状,就上来狠狠地拧她的胳膊,说没娘管教的养不熟的……
她觉得委屈,可是,这个家里,没有人怜悯她这样小小一个孩子。
她五岁的时候,父亲终于鼓起勇气,带着她,一起上大城市找母亲。
母亲彼时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制衣厂,看见父亲带着她来,并没有露出一点欢迎的表情,只是说,随便你住下还是回去。
父亲就和她住下了。
然后母亲大病一场,生意差点毁了。
病好了的母亲,穿上好看的衣服,抖擞精神重新投入工作,看见她站在门旁,拎着手袋,狠狠夺过来,然后扔在地上,嘴里冷冰冰地说,别碰我的东西,扫把星!
父亲自后头上来,在她头上重重地扇了一记,几乎把她打倒在地,可是母亲连看她都没看她一眼,径自上班去了。
而父亲,狰狞着眉目说,死丫头,你识相点,我们一家全靠你妈妈!你长点眼色!
从那一刹那起,她的世界里,父亲同母亲的形象,崩塌陷落,不复存在。
母亲不喜欢她,所以把她送进寄宿学校,每周只接回家一次,寒暑假的时候,就扔回安徽祖父母那里。
小镇里的孩子看见她,就嘲笑她,姑姑家的两个男孩子膀大腰粗,将她堵在土房子的谷仓里,说,飞上枝头,你也成不了凤凰,我呸!
然后,他们轮番糟践了她。
她痛得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默默自问:我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事后,姑姑家的两个男孩子笑着扬长而去,其中一个说,你去告诉别人也没有用,表妹本来就是要给表哥弄的。
她没有哭,更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只是对自己说,等到有一天她有足够的能力的时候,她要他们死!
自那以后,她再也不肯回安徽过寒暑假。
母亲大概约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再也没有提起过。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个洁白的孩子已经死去。
活下来的,不过是带着一颗复仇之心的魔鬼。
在没有能力脱离那个家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恨意,即使后来妹妹出生,她也十分淡漠。
母亲喜爱新出生的妹妹,叫她妃妃,我的妃妃。
她看在眼里,冷笑在心里。
高中毕业的一天,妹妹跑到她房间里,说,姐姐,恭喜你毕业,要当大学生了。
她微笑着一把推开妹妹,她不要这个孩子的假好心。
恰好被从门前经过的母亲看到,母亲走进来,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个巴掌落下来,然后转身小心地护着妹妹走出房间。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为什么魔鬼的心也还是会觉得疼痛?
接着进了大学,住进宿舍,认识了很多人。
有小白花似的娇娇女,也有和她一样,从小经历坎坷的野菊花。
就是那时候,她结交到这一生最好的朋友,温琅。
琅琅不知道她内心黑暗的过去,琅琅会得烧好吃的小菜,两个人窝在宿舍里,周末也不回家去。琅琅说,君君你好厉害,我看到男生,连话都说不利索。琅琅是个老好人,连发脾气都不会,琅琅……
可是她不能总陪着琅琅,她要去认识有权有势的人,她要让自己站在权利的顶端,然后,让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一个个都为她的过去陪葬。
她化身成黑色的哥特女王,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边周旋,她不怕出卖自己的肉…体,因她早已不再纯洁。
直到,认识了老翟。
老翟给她爱,给她呵护,给她宠溺,老翟放纵着她的一切。
午夜梦回,她在梦里一刀又一刀地凌迟姑姑家的两头猪,醒来只觉得恶心。
老翟便抱着她,轻轻摇晃,似哄小小婴儿。
“君君,君君,我的君君,我要怎样做,你才会快乐?”他总是这样问。
“替我杀了两头蠢猪!”她笑着说。
“好。”老翟答应。
她以为老翟只是开玩笑。
可是没多久,家里就传来消息,说安徽老家,姑姑家的两个孩子,一个过继给了父亲延续阎家香火的,可是在下塘捕鱼的时候,同时淹死了,叫一家人都回去参加大殓。
她没有去,她冲到老翟的办公室里去。
老翟微笑着抱起她,问,“现在你高兴了吗?快乐吗?我的君君?”
“你都知道?”
“是,我都知道。”老翟刮一刮她的鼻尖,宠溺放纵,“我结交你这样的女孩子,家里几乎第一时间已经将你的资料都搜集了,交到我的手里,说这样的女孩子配不上你。”
她觉得自己的脸冷了下来,可是老翟却继续微笑,“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只要我的君君,你的过去同我没有关系。”
呵,她竟然记得老翟的每一句话,真奇怪,已经过了这么久。
然后,就是一场轰动的私奔,置所有人于不顾。
但是,她是那么快乐。
老翟的眼里心里只有她,再没有其他。
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再然后,老翟得了胃癌。
老翟一直笑着说,这是报应,报应他做了那么多坏事。
可是,我对你的爱,无怨无悔。老翟即使痛得要靠杜冷丁度日,仍这样笑着对她说。
她记得自己一直在哭,如果要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在她身上?
她才是那个心怀复仇的魔鬼。
老翟到底还是走了,可是,留给她活下去的希望,他们的孩子。
呵……
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是琅琅。
“……这个小妹妹真乖……一点都不哭……”
“哥哥的声音不知几洪亮……”邻居的声音。
“真能吃,这已经是第三次喂奶了……”安娜在低声嘀咕,“康丝坦丝可应付不来……”
她想睁开眼,可是她太累了。
老翟,我多么想,就这样睡过去,去只有你的梦里,再不醒来呵。
让她睡一睡,醒过来的时候,她要对他们说,谢谢。
醒来,已经是一天以后的事了。
她度过了手术后的危险期。
她早产,生下她和翟的异卵龙凤双胞胎,哥哥重二千四百克,妹妹重二千克,都还算健康,只是要在保温箱里观察一段时间。
当她第一次抱起自己的孩子,一切痛苦,一切悲伤,终于化成两行眼泪,从心底里流出,带走了魔鬼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她已是母亲,她要好好爱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在一个健康快乐的环境里长大成人,不带一点点忧伤。
等他们长大一些,她会带他们回去,去认识他们父亲出生长大的地方,去认识他们的祖父母。
她知道,她会的。
琅琅陪她做完了月子,终于要与英生回国去了。
她微笑,对依依不舍的琅琅说,“宝宝还太小了,我到时候可能没有办法带他们回去参加你的婚礼,可是,琅琅,我祝你幸福,衷心地祝你们幸福。”
琅琅吃过那么多苦,可是,从没有听她抱怨过一句,现在,命运终于善待琅琅,她替琅琅觉得高兴,由衷的。
琅琅回国了,房子里却没有寂寞下来,而是充满了婴儿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呢哝,还有安娜重重的脚步声,邻居先生那口破得不能再破的中文也偶尔响起。
她坐在摇椅里,左手摇篮里是哥哥翟思君,右手摇篮里是妹妹翟念君。
她轻轻地摇动摇篮,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投射在她左手的钻石戒指上,散射璀璨光芒。
“宝宝,妈妈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她低低声说,“爸爸一直陪伴着我们哦……我手上的戒指……是爸爸的骨灰炭化成的钻石……是他对我们的爱哦……”
柔柔的风拂过,她手上的钻石戒指,熠熠灼灼,如光明如眼泪,生生世世,坚定恒常……
番外…老板公的平凡一天
英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
天光从墨绿色的窗帘缝隙中透了进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身边,妻子睡的位置已经人去床空,不过被窝还是温的,大抵也才起了没有多久。
英生起身,进浴室刷牙洗脸,抬头看见浴室玻璃上贴着小小即时贴,写着歪歪扭扭的字:爸爸记得叫我起床。
英生看得笑了起来,擦干净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