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证明这种权力的终结,在他到达办公室这半个小时,没有任何一个电话来打扰他。往常那是迥然不同。就算他关掉手机,很多意想不到的电话也会打到他的办公桌上。即将离任的失势官员,对于昔日同僚来说,就好比是传染病患者,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远远地躲避开他。尤其是在商州这样的官场。
他不是故意要留在这里坚守到最后,表现自己的某种意志,也不是希冀事情会在最后一刻逆转。这是现实生活,不是格里菲斯的电影,奇迹会在最后一秒钟发生。任何一级组织的决定都不会轻易改变。他只是无法在这种时候回到省城去面对妻子。想到妻子,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只有很少的一点歉疚。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人探头进来,是他的秘书古越。他似乎没有料到凌明山会站在屋中央,彼此都有些吃惊地互相看着。 。。
第二节
“有什么事吗?”凌明山不悦地问。需要交接的,他昨天就都已经完全安排好了,将由办公室主任跟他的下任接洽,而这位跟了他一年半的秘书,他虽然对他有一些歉疚,象对他妻子一样,但并不希望他现在还来打扰他。
“总得善始善终吧。”凌明山那种虽然平淡,但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语气刺激了年轻的秘书,他推开门走进来,站在凌明山面前,毫不畏缩地微笑着看着他:“凌书记今天离开商州,就算别人不送,我总得来送送吧。何况,有些话憋在我心中很久了,今天不说出来,那就再没有机会了。”他笑得有些诡异,跟他平时的谦和恭顺的样子完全不同。
“好吧。你说。”凌明山双眉一扬。这是一个古越非常熟悉的动作,在过去的一年多里,通常表示他准备反驳对方或者否定一个意见,每一次都会给看见这个表情的人带来巨大的压力。但是今天,他似乎没有看见市委书记的这个习惯动作。他微笑着,似乎是认真在斟酌措辞,半晌才问:“很突然吧?”
“什么突然?”
“虽然我最后确切知道你要离开商州,跟你一样,是在三天前你跟省委组织部长谈话之后,但是在这之前两天,我就几乎确定你要走了。”古越得意地说,目不转睛地盯在对方脸上。他捕捉了到对方脸上掩饰不住的吃惊,感到非常痛快。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宁使百姓讶我之不留,无使百姓厌我之不去。”凌明山沉默了片刻,抬起头开始认真研究这个跟了他一年多的秘书。他第一次发觉对方的陌生,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看清楚他。
“只可惜决定你去留的不是老百姓,而是英明的省委。”古越耸耸肩,摊开双手。这个动作非常潇洒,为了练习这个动作他对着镜子费了很大的劲。
“这件事你也有份?”凌明山的双眉拧了起来,恢复了一位市委书记的敏锐反应。
“如果我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话算不算过分?”古越暖昧地笑了。“我这是替天行道。”
“你是替官为恶,为那些贪官污吏作伥。”凌明山低低地怒喝。他现在似乎终于知道了一直困扰他的谜底,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了,今天之后,他将是省林业厅一位有职无权的副厅长,就算将来能够证明他所有工作的正确,也是另外一个人。突然间,他感到非常沮丧,甚至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他转身走到窗前,看着市委大楼聚着的一大群人,他们准备去高速路口迎接新任的市委书记,正在热烈地讨论。他抬起头眺望远方,一片灰蒙。因为高大的商山阻隔,整个商州盆地的冬天,多雾少睛,尤其是这样凄寒的上午。过了一会,他克制自己的情绪,平静地问:“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邱仲成在小青山水坝有没有从中谋利。”
第三节
“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在哪个历史阶段能够彻底禁绝*。程度不同而已,除非取消政府。”古越暧昧地说。同时为自己的妙语感到很得意。这个人象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一直让他感到威压,并不仅仅因为他是市委书记。即使是现在。他和他将从此远隔山岳,甚至这一生也不会再发生任何一点联系,但他还是无法摆脱他留给他的阴影。如果他这时候还无法击败他,他可能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了。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让你去黎光县挂职吗?”凌明山沉默了一会,他转过身来开口说话时,却是另外一件事。他的表情显得非常诚恳:“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的勇气。一位独当一面的县委书记需要巨大的勇气,不仅要有敢于赢得成功的勇气,更需要承担失败责任的勇气,但是,你没有。所以,我不会把这样一个县交给一个我不放心的人手上,我不能不对商州四百二十万人民不负责任。”他温和地一笑:“你不用心中不服。你是很聪明。聪明得甚至能够欺骗我,能够聪明地在我和邱仲成之间做出选择,但是聪明不是勇气。你知道你为什么今天还要来跟我说这些话吗?”
古越有些发怔。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
“正是因为你的聪明,因为你缺少勇气,在你的内心深处,你完全清醒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你一直想找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有勇气,正象小孩子总是希望证明自己成熟一样。能够打败一直压在你头上的市委书记,是不是就是这样一个好机会?只是一个内心虚弱的人,你怎么可能希望他取得一场战争的胜利呢?战争,是男人的事,太软弱的人,象女人一样可怜。”他摇摇头,怜悯地看着对方,最后,他叹了口气:“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何必还来和我纠缠,在这里浪费时间。快去吧,他们快出发了,快去迎接你的新市委书记。”
当凌明山说这些话的时候,古越的身体一直不停地发抖,他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反击他,反击他!”,可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当凌明山不屑地驱逐他的时候,他告诉自己:“决不能走,一定要跟他斗下去!“但是,当凌明山转身走向窗前的时候,他却身不由已地转过身,摇晃着走向门口,因为羞愤,他离开时甚至连重重摔门的体力也没有。
凌明山重新站到窗前。他的心中同样充满愤怒。他虽然在跟邱仲成这一场较量中败了,但也不会让这种小人来羞辱。都说一个昏君的背后有一个妖国的女人,或者一个太监,那么一个失败的官员背后是不是也有一个为祸的秘书呢?几辆车轻轻地滑出市委大院,但是给凌明山的感觉似乎却是挑衅一样地呼啸而去,将他一个人抛弃在一个荒岛之上。
看着寂静而空落的市委大院,是离开的时候了。他对自己说。然后,他最后扫了一眼整个办公室,把钥匙放在办公桌上,悄悄地出门。他没有搭乘电梯,直接从消防通道下楼,从后门离开了这个他工作了十八个月的市委大院。
第四节
商州市委和市政府的重要官员组成的庞大队伍在高速公路出口处接到了省委组织部副部长齐明瀚和新任的商州市委书记许桥一行。
商州市长邱仲成抢先上去拉开车门,然后双手握住齐明瀚的手,笑着说:“欢迎齐部长光临商州指导工作。”他身子挺得笔直,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丝毫没有下级官员晋见上级领导那种诌媚的表情,笑得舒朗,自然。
“呵呵,小邱,先跟许书记熟悉一下。”齐明瀚赞赏地看着这位经常被省长们提起的商州市长,用另外一只手拍拍刚从车里钻出来的许桥。
“许书记是早就久仰的了。《论公共财政与行政成本》、《浅析国企改革中凸现的三大弊端》,还有……《政府的有限责任和无限责任》都是真知灼见,有的放矢的好文章。”邱仲成微笑着对许桥点点头,伸出手去。但是另一只手仍然握住齐明瀚的手。
许桥接住邱仲成的手,打量眼前这位气宇轩昂的商州市长,他的搭档,他在这个城市最重要的伙伴,同时也可能是最大的对手。一张方正的宽膛子脸,壮硕的身材,给人以敦厚信赖的感觉,不说话的时候嘴角抿紧,显示出他的果敢和执着,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决定,他的手干躁温暖,骨结粗大,跟许桥白净,略显纤细的手形象鲜明的对比。这是一个个性很强的市长,也是一个强人。这是许桥的第一感觉。同时,他能够随口就说出自己撰写的文章,其中一篇还是几年前刊登在大学学报上,显然这位商州市长已经对他做过详细的调查。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但同时,也让他有种隐隐的得意。
“邱市长客气了。”他笑笑,扫一眼邱仲成身后跃跃欲试的一众官员,不由得征询地看着齐明瀚和邱仲成:“咱们还是先回家再跟同志们熟悉吧?”
“好。我头前引路。”他意味深长地对许桥笑笑:“许书记水平的确高。回家这两个字用得好。希望许书记以后就以商州为家,把四百万商州人民当成亲人。”他对齐明瀚点点头,转身大步向自己的车走去。
第五节
许桥和齐明瀚重新回到车上,齐明瀚的电话响了,他脸上露出奇特的表情,“嗯,好吧,好吧。就这样。”
“这个凌明山,一点风度也没有。”齐明瀚一边把电话放回口袋中,一边摇头苦笑。
“怎么呢?”许桥关心地问。
“他说他现在去跟一个朋友道个别,让我走的时候给他电话,他直接到高速公路口来跟我汇合。居然面都不跟你见一下。”
许桥有几秒钟发怔。应该说,他对凌明山不熟悉,只是这两天确任了工作之后零碎地知道了一些有关这个商州前市委书记和商州市的情况。他知道齐明瀚把他送到商州后,还要送凌明山去林业厅宣布任命。如果仅仅从级别上来看,凌明山并没有什么变化,同样的副厅,但是他们都明白,市委书记,市长甚至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是“官”,而其它诸如“厅长”“局长”“司长”之类的只能称为“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