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摇摇头。
“你昨晚跟爷爷在干什么,大半夜的那么吵。”
那个花白了胡子的吉普赛老歌手,大家都叫他爷爷。
“超级玛丽啊!早知道就不教他玩游戏了!可恶,臭老头居然跟我抢手柄…”
瞌睡立刻跑得老远,薇安咬牙切齿的挥挥拳头。
“…果然是爷爷啊…”
如此好奇心旺盛的老头恐怕举世罕有吧。
我拍拍薇安的脑瓜,让她赶紧回去别着凉。
“Mr。吴,你是要去洗照片吗?”
她隔着窗户手舞足蹈的对我比口型。
我颔首,勾起一点点微笑。
※※
老歌手爬起来时,看到薇安那孩子正靠在窗边。
少女圆润的肩上披着流苏毡毯,微卷的黑发睡在背后反射着西伯利亚冬日罕见的阳光。
沉木匣子摆在膝头,银扣已经打开了,吉普赛女巫代代相传的水晶球泛着微紫的光芒。??
“你不是不做占卜了吗?”
老歌手摸摸红鼻头,低低的声线饱经风霜却依然欢快的上扬。
薇安笑笑,却不回答。
她亲吻着水晶球,把落下的黑发撩到耳后。
少女呢喃着吉普赛古老的调子,诗一样轻声歌唱:
城堡里的公主呵,你的骑士来了…
※※
厚重的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树梢上冰凌折射出细微的反光,剔透了整个世界。
“老样子?”
影楼的年轻老板看到我,递上来一杯热可可。
随手拆了包五颜六色的棉花糖,扔了好几颗进去。
“没有咖啡吗?”
棉花糖融进了可可里,散发着甜蜜的香味。
“不好意思,我这里不提供苦味饮料。”
老板挤挤眼睛,接过我手里的相机。
我看了看那杯棉花糖可可,完全没有动它的心思。
自己并不是个排斥甜食的人,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幸福的香甜味道会让我觉得想吐。
老旧的唱片机叽歪叽歪有点走音,年轻老板叼着巧克力对它45°敲敲打打,很快又有了清晰的音色。
“这台机子已经是老爷爷了哦。”
“没关系。”
《давай за》,lube97年的专辑。
老板瞥我一眼,自顾自的进了暗房,把我丢在外边跟爷爷唱片机作伴。
醇厚的男音带着些老式唱片机独特的沙哑,在光线黯淡的影楼里徘徊。
被我抛弃的可可冷却下来,表面凝结一层粘腻恶心的薄膜,封锁了棉花糖的亡骸。
落地摆钟像刽子手镰刀一样喀嚓作响,把时间割的支离破碎。
寂寞如同一位悲剧女王拖拽着华丽的裙摆走过眼前。
我闭上眼,遮住耳朵。
“喂,少装死。”
年轻老板从暗房出来,一巴掌拍在我头顶上。
“我说你啊,下次再照黑白相片就别到我这里来洗。”
他坐到我对面,手指敲敲桌子。
“你上次跟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我望着他,突然皱起眉。
“你…”
年轻老板似乎很想伸手戳瞎我的眼睛。
“还记不住我的名字啊?”
“嗯。”
理直气壮到自己都感觉惊奇。
他抓抓月光金的发,好像已经从戳瞎我的眼睛升级为想把我毁尸灭迹。
“叫我伊凡就好。”
“伊凡?”
上次跟我说的时候明明一大串。
“伊凡,相当于你们那边的张三李四王二麻。”
他突然蹦出几个中文吓了我一跳。
“…原来你是俄罗斯版张三啊…”
孔子学院还教这个?
“扁你哦。”
“对不起,我错了。”
俄罗斯版张三伊凡同志瞄了眼彻底凉掉的可可,不动声色推倒旁边。
“下次啊,照点彩色的吧。”
他拖着下颌,浅色玻璃样的眼睛看向我。
我却只是敷衍着浅淡而笑。
“没心情。”
他看看我,挥手下了逐客令。
“走吧走吧,记得过来取照片。”
我点了头,转身踏出影楼。
门上铃铛发出细弱的声响,淹没在人流中。
老唱片机还在低声哼唱:
“В старом альбоме нашел фотографии 在老旧的相册里面?????
Деда … он был командир красной армии 祖父当时是红军的指挥官?????
Сыну на память; Берлин 45…го 他四五年在柏林拍的照片
Века ушедшего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过去的岁月沧海桑田
Запах травы на рассвете не скошенной 黎明时分飘来青草的清香
Стоны земли от бомбежек распаханной 呻吟声从炮击过的土地传来?????
Пара солдатских ботинок истоптанных 士兵的靴子踏过他们的胳膊和脚
Войнами новыми и войнами старыми… 新的战斗又将延续…”
西伯利亚刀割一样的风卷起屋檐上的雪屑,在空中舞成一片风花。
手放在口袋里,我慢慢走在深深的积雪之上。
公园里清出了空地,放假的孩子们成群打闹。
应该是值得会心一笑的场景,我试图勾起嘴角,却只是满满的徒劳。
突然由内而外延伸出一股疲惫感。
我紧了紧围巾,举步而前。
忽而一阵风啸,凉凉的雪屑掉进脖子,冷得直哆嗦。
我转头,接着当场愣住。
“…是你?”
来人捧着大大的雪球,咧着嘴笑得玩世不恭,不合时宜的墨镜微微反光。
※※
“好久不见。”
他走过来,熟络的拍拍我的肩。
“过得不错嘛。”
我瞪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把那只我肩上的咸猪蹄拨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是心灵的呼唤。”
黑眼镜丢下雪球,试图握住我的手。
我几乎是反射性的把他揣进旁边的雪堆里。
“你给我死到一边去!”
“小吴你才喝了几年vodka啊,变得这么暴力。”
黑眼镜手脚并用爬起来,毫不泄气的继续朝我发起进攻。
我赶紧几个连环巴掌把他扇到路边去。
“老实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几年,连三叔他们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黑眼镜看了看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撕下来的杂事页面。
“前段时间我在黑龙江,偶然翻到这本俄国杂志。”
他把皱皱的纸片递到我面前。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你是杰作吧?”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老式教堂跟扑闪着翅膀的鸟儿,天空略微阴霾,远处的针叶林成片蔓延。
看久了能感觉到微微的萧瑟。
“就凭这个?”
“就凭这个。”
墨镜后的眼睛对我笑笑。
这个男人真恐怖。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不去CIA可惜了。”
“哈哈,CIA会被驱逐出境啦~”
我摇摇头,默许他颠啊颠的跟在后面。
阳光在雪地上遗留下一大片浅淡的阴影。
西伯利亚的冬天,太阳也无能为力。
回到营地时,已经过了午后,薇安大老远便对我使劲招手,远远能闻到炖菜的味道。
“你回来啦,Mr。吴…哎呀,有客人?”
薇安歪着头,咧嘴笑得灿烂。
黑眼镜看到她先是一愣,然后立马倒退好几步。
我看着他的反应心里一阵好笑。我当初也是这样被吓了一跳。
“这是薇安,我们在同一个车队里旅行。”
我清了清嗓子,把笑眯眯的吉普赛女孩介绍给他。
“…她…她不是…”
黑眼镜显然觉得心有余悸。
“不是。”
我肯定的摇摇头。
薇安要是那个阿宁女魔头我还能在俄罗斯躲这么些年?不早被她打包送回去顺便讨要现金了…
黑眼镜摸摸下颌。
“这个世界真奇妙。”他说。
我耸耸肩,自顾自进了房车换衣服。
“在这等着,一会儿去吃饭。”
“今天是俄式炖肉哦!”
薇安很有活力的对我说。
于是外边只剩下黑眼镜跟薇安大眼瞪小眼。
“你是Mr。吴的朋友吗?”
双手背在身后,薇安笑眯眯的问他。
“厄…算是吧。”
黑眼镜看她一眼,摊摊手回答的很无奈。
“他过的好吗?”
“Mr。吴他不开心。”
薇安摇摇头,跳舞一样转出半个圆圈。
“不管我们怎么逗他,他都不笑。”
“啊啊…他果然变了。”
黑眼镜撇撇嘴角,弧度像笑又像哭。
其实早在自己发现那张黑白相片时就猜测到,之前那个天真无邪,已经不在了。
尸骨沉进深渊,冰封的假象覆盖一切。
徒有其表。
“不过你是这么多年第一个找到他的人呢。”
薇安拨弄着黑色卷发轻声说。
“那可不一定哦。”
黑眼镜笑了起来。
他跟薇安对看一眼,互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他们都笑了。
“小声点,别让Mr。吴听见。”
“你们在说什么?”
刚出车门便看到俩人贼兮兮的对笑,不禁挑起了眉梢。
“没什么~”
薇安蹦蹦跳跳的跑远。
“我去让爷爷拿酒来,好久没来客人了呢!”
“你们到底在弄什么?”
我瞄了眼旁边的黑眼镜。
对方笑得春光灿烂答非所问。
“薇安真是个好孩子呢~”
“…猥亵未成年人是犯法的。”
我可不希望自己认识的人里有个变态。
“小吴你说话真伤人!”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实在是低估了他的自来熟能力。
我沉默着夹起一块炖肉,背景是跟老歌手混在一起撒泼打滚讨酒喝的黑眼镜。
不晓得现在装不认识还来不来得及。
已是入夜,营地却依然像沸腾的火锅。
盛着vodka的酒杯相互碰撞,溅落的酒液在火堆的映射下闪烁。
吉他、鼓点、手风琴跟吆喝声混在一起,成为吉普赛独特的韵律。
我慢慢喝着浓烈的vodka,烈酒入喉已经没有了初次刀割般的疼痛,只剩那灼热的温度燃烧着五脏六腑。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大翻跟头,影楼老板说相片已经洗好了。
这么晚了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