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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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岭-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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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8年夏天,G城武斗波及到华侨农场,农场中学停课了。莫政委让阮梅带阮明到小楼暂住,等局势平静再回去。小楼里有多余的房间,楼下就有一间客房,阮明可以住。本来莫政委安排阮梅住楼上姐妹俩隔壁书房,但阮梅察言观色,知道莫莉难缠,不想招惹她,就将楼下小小的楼梯间收掇一下,暂且安身。

  莫政委依然四处奔忙,经常连续十几天不回家。莫莉依然早出晚归,一般情况下中午不回。阮梅俨然成了半个主人,每天忙忙碌碌,将地板拖干净,窗户擦干净,连窗帘都拆洗了。而阮明依然是个陌生人,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而且在每句话说出口之前,都要皱着眉头斟酌片刻。这一点,他和林惠倒是一样的。

  阮明并不想到小楼居住。长期留宿与偶尔做客有很大区别,前者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他答应阮梅,依然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其实阮明很喜欢小楼的环境。绿荫笼罩的军分区大院,种满了G城特有的桂花树。高大的桂花树枝叶繁茂,一进大院就有一股凉气陡然袭来,将外界的闷热赶跑,将城市的喧嚣隔绝。蝉虫肆意的嘶扯,鸟雀婉转的鸣叫,还有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从某个僻静的角落隐约传来。想去寻找,那声音却像与他捉迷藏,总也找不到。那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

  他只是不喜欢莫莉和林惠姐妹俩。虽然年纪相仿,但他不愿意与她们打交道。一个喜欢谈论打打杀杀的事,一个喜欢整天捧着言情小说,根本没有共同爱好。

  但在小楼里,他也并非无所事事。除了做饭,他尽力做好自己能做到的一切。莫政委一家搬到小楼也仅半年时间,院子的格局是前人留下的,莫政委觉得有些不合意,却没有时间打理。阮明修整好院子里破烂的葡萄架,将破败的花池修葺一新。他修好了楼梯扶手,那些扶手有些摇晃,发出“吱吱”的怪响。他将楼外游廊刷上新油漆,地板和木柱是白色的,门框窗户是绿色的,和他在越南的住处一样。他将扎满小孔的铁皮罐头筒绑在洗澡间水管上,做了个简易的淋浴器。做完那些,他又用粗布绳编织吊床。编了三床,一端系在楼旁的晒衣柱上,另一端分别系住游廊栏杆。吊床上面是葡萄架,一串串葡萄青涩未熟。挂好吊床,他提起自制的钓杆悄然出发去桃花江钓鱼。身后,林惠兴致勃勃地跟着阮梅学习躺上吊床的技巧,一不小心就翻落地上,哈哈大笑。

  桃花江其实与院子仅一墙之隔,围墙太高,墙上有铁丝网,阮明要到钓鱼的地点,只能绕十分钟远路。

  后来林惠也跟去钓鱼。阮明仰躺在草地上,不时瞟一眼钓杆。林惠则坐在旁边看书。他从不去理会她在看什么书,反正她会自己说出来。林惠原先话不多,总是别人说,她听。但是在阮明面前,她变得饶舌了,因为阮明比她更不喜欢说话。

  桃花江在那里拐一个大弯,形成回水。江边没有桃花,而且称为江也有些言过其实。江很窄很深,水面平缓,水底暗流涌动。附近没人,很僻静,没准什么时候会有希奇古怪的东西从水中冒出来,鲤鱼精啊,水妖啊,甚至人的尸体啊,就像林惠脑子里不时有许多希奇古怪的念头冒出来一样。看似有些荒唐,但在那样僻静得有些诡异的气氛里,又是自然而然的。

  林惠憧憬着鱼露的美味。她竟然以为,阮明会用钓上来的小鱼做鱼露。只因为阮梅告诉过她,没有鱼露,就做不出道地的越南菜。阮明只有解释,用那些鱼做不出鱼露,鱼露的做法相当复杂,需要半年时间。简单来说,将新鲜小鱼装筐,去掉鱼鳞内脏用盐腌渍,再将流出的鱼露原汁装桶发酵,就制成了鱼露。要吃正宗的越南鱼露,必须到越南去。而且,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鱼露的味道。

  林惠躲到河边是为了看一本禁书,《麦田里的守望者》。她手中的禁书都是从同学那里借来的,瞒着莫莉,却没有瞒着阮明。禁书与禁果一样,对年轻人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国内小说她已经看了很多,都是撕掉封面封底的。后来又开始看外国小说,多数是早期出版的世界名著,也都残缺不齐。那种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书同样令人痴迷。还有几本印刷数量极少,仅供内部参考的“黄皮书”。

  像林惠那个年纪的女孩子,还不能领会小说的深意。她看的只是热闹。囫囵吞枣,看得太多太急,有时连主人公的名字都没记住,经常将几本小说的情节混淆在一起。那些情节将她的小脑袋挤得满当当的,就像吃了过量的面疙瘩,消化不了。而那本被奉为经典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她更是跳跃地看。一个名叫霍尔顿的浪荡少年在城市街头鬼混两天的经历。他心情沮丧,对一切都觉得厌恶,除了自己的小妹妹菲芘。他对成人世界不满,却对小孩子充满怜意。为了小孩子,他情愿去做一个麦田里孤独的守望者。为了菲芘,他放弃了一次荒诞旅行计划,也可叫做逃避式精神流浪,回到了现实生活。

  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生活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她其实并不关注他的所作所为,也不去理会主人公喋喋不休的讲述。她感兴趣的仅仅是奇怪的书名,在书名下,她读到的是与作者所写的截然不同的内容。她看到的是自己的精神世界。

  麦田里的守望者,在她的寓意里,如同田边的稻草人。两根木棍捆成十字架,稻草结出脑袋躯干,当然,还有两只手,扬着大葵扇。头上戴一顶破草帽,要是愿意,戴上霍尔顿那顶红色鸭舌帽也未尝不可。她可不愿意干捕捉那些奔跑的孩子那样无聊的事,她只想静静地站在那里看风景。没有人来打搅她,鸟儿远远看见她的身影,也吓得飞走了。只有风从她耳边吹过。当然,因为她的身子是草结成的,有些稀疏,风也从她的身子穿过。当风穿过她的心,她会觉得酥。痒,她会忍住笑,颤抖不停。而在雨天,雨水洗涤着她虚无飘渺的灵魂,又顺着她的身子流入地下。那样,就与自然融为一体。

  阮明对林惠的讲述觉得好笑,当然他没有笑出来。阮梅则是附和的,她好像总在讨好姐妹俩。林惠对稻草人的想法被阮梅延伸了,说起十字架上的耶稣。阮明不是基督徒,阮梅也不是,但她外婆是。阮梅的外婆留给她一串带十字架的银项链,她一直佩戴着。林惠很喜欢那个十字架。耶稣的样子未能给她带来痛惜之情,只觉得耶稣受难的姿势合乎她对稻草人的看法。或许,只有耶稣才是真正的麦田守望者,用他的痛苦做代价,守护无知的人们。

  如果用“麦田里的守望者”来寄寓林惠,那么,用“在路上”来描述莫莉,也还适合。

  《在路上》也是一本黄皮书,仅仅是节译,书中大量涉及性及毒。品的地方被删除。当时的解读者,多数是衣食缺乏饥寒交迫的知青,与小说的生活背景有着天壤之别。他们从书中看到的是令人神往的奢华与自由。阮明看过原著,在他眼里,那本小说带来的影响更像是一针麻醉剂。阮明不去理会那些评论家的评论。评论家喜欢新奇的东西,评论家喜欢品尝一泡新鲜的牛粪胜过一碗平庸的面条。阮明觉得,在路上并非像评论家们所说的那样是一种追求自由的心态。在路上其实是一种逃避,逃避国家机器的束缚,逃避战争。国家机器如此强大,规则森严,冷酷无情,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战争是国家机器发动的,失控的国家机器在短短三十年里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葬送了无数人的生命。接着又是局部战争,韩战,越战,无休无止。许多人失去生命,更多人丧失人性。为了逃避战争的阴影,逃避战争的恐惧,一大群青年酗酒滥。交抽大麻,嚎叫着去寻找“狠命的一剂”,宁愿被称为“垮掉的一代”。什么“不自由,吾宁死”,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其真实涵义是“若打仗,吾宁死”。就像霍尔顿说的,“不管怎样,我们发明了原子弹这事倒让我挺高兴。要是再发生一次战争,我打算他妈的干脆坐在原子弹顶上。我愿意第一个报名,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愿意这样做。”

  但他们逃得过吗?

  “在路上”或许是因为没有信仰迷失了方向,或许是正朝着信仰茫然走去。莫莉与那些热衷于武斗的青年,被虚幻的荣耀与信仰麻醉,欣然迎向子弹。他们也同样是在路上,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路的尽头没有他们所要寻找的一切。他们不顾一切追寻的那些所谓信仰,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境。那幻境吞噬了无数人的性命。

  林惠沉迷在那些小说虚构起来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作为旁观者,阮明看得很清楚,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那样。那闪耀着荣光的爱国主义幻境也同样吸引着阮明,他也随时准备上路。

六  战争回忆


  1979年3月,中越边境战争后期,中国军队多数已经回撤,但国内还来不及参战的某军某师想出国“练兵”,逆势而动,孤军深入。结果错误估计了形势,该师某团某营被尾随而来的越军“包了饺子”。

  其实越军的兵力也不占优势,开始只是一个营,后来才增为一个团。但中国某营原先只想虚张声势,并没有真正做好战斗准备,一遭遇越军就被打懵了,被困在山林里数天无法脱身,既无援兵也无粮,结果死三百多,被俘两百。此次边境战争,中国官兵被俘虏两百多,其中多数就是该营的。

  要是他们全部死光,估计上级还不会如此震怒,毕竟死人事小,失节事大。偏偏在被俘的人中,有一半是军官带队集体主动缴枪的,更加不得了。后来交换俘虏回国,两个军官被判重刑。

  阮明参加了此次战斗。他的官衔依然是上尉连长,但已经由“白颊鸟师”调到非主力的部队。主力师里的军官和士兵都被清理一遍,凡是与中国有关系的人都要离开。那时他就意识到迟早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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