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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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岭-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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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门只是虚掩着,但她没有进去,连推开门的意识都没有。

  或者,没有足够的勇气。

三 一封信


  莫莉在小楼里寻枪。在父亲书房里找到了。

  一把精致的转轮手枪,用一块红绸布包着,放在书架顶层的木盒里。木盒做成书的模样,或者说,是用一本硬皮书的封面封底包住了木盒。墨绿色硬皮上有烫金的书名:《第三帝国兴亡史》。

  这不是父亲的配枪。父亲的配枪是五四式手枪,离休时已经上缴。

  转轮手枪泛着幽幽的光泽,冷飕飕沉甸甸的,比她想象的要重一些。

  她以前见过这支枪。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父亲用这支枪朝她开了一枪,差点将她打死。

  子弹贴着她的左耳边飞过,将鬓角齐发根割断,划出一道血痕,又穿过窗户消失在黑夜里。那道疤痕很久才消退,每次照镜子都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枪声响起前她在冷笑。她没有想到父亲会真的朝她开枪。从那一天起,在她的梦魇里,父亲咆哮的面孔没有再次出现,只有这支手枪会冷不丁跳出来,成了抹不去的阴影。

  父亲枪法很准,近在咫尺却没有打中,不知是出离愤怒还是仅仅想吓唬她,或是因为枪响时她本能地躲闪了一下。这也是她所不知道的谜。

  她有时也会想,如果那一枪没有打偏,是否一切都结束了?

  其实对她而言,在子弹出膛前,一切都已经结束。

  命运已经注定,就像文章写完后的省略号,即使拉得再长,拉到一百年也没有意义。因为一切结果已经无法改变。

  那一枪使得父女恩尽情绝。从那天起,父亲至死没有再见她一面。

  G城是个小城市,虽然莫莉住城中,父亲住城西,直线距离也不过一公里。三十年,父女居住在同一座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饮用着同一条河里的水,但真的很奇怪,两人的生活轨迹没有交汇,两人竟然没有相遇过。

  莫莉甚至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父女不期而遇,会是怎样的情形?

  莫莉只是想找到枪,找到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毁掉?

  保留?

  也许怎样处置并不重要,手枪只是一个象征,由它开始的梦魇,也应该由它来结束。当手枪真切地出现在眼前时,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省略号拖得太长,是该结束了。

  她将手枪检查一遍,确认转轮里没有子弹。又查看了盒子。

  和手枪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沉甸甸的红灯牌香烟盒,烟盒里有九颗子弹。她记得父亲喜欢红灯牌香烟,那一习惯多年未改,小楼里常充斥着那种劣质烟草的呛味。

  也许其他地方还藏有子弹,需要仔细再搜寻。不过即使有遗漏,估计后来的发现者也不会捅出去,而且子弹没有编号,即便发现了也说明不了什么。

  莫莉将手枪和子弹小心收进手提包里,又被木盒里另外的东西提起兴趣。

  一封信。

  她捏一捏信封,对着灯光照了照。信封很厚实,是那种浅褐色牛皮纸做的,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但她只凭手指的感觉,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信纸,仔细折叠好的信纸,而不是别的什么。

  莫莉在书桌后坐下,看着这封信,犹豫着是否要打开。

  信封样式与现在的不一样,显然有些年头了。信封是干净的,没有写字,没有任何标识,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封口。

  很久以前,六十年代末,面对这样的信,莫莉会毫不犹豫地打开,探究里面的秘密。

  有一段时间,莫莉经常做那样的事,将别人的信件一封封打开,从字里行间寻找反革命分子的罪状。抄家抄来的金银首饰名人字画古董家具等值钱的东西要上缴封存,说是作为反面教材,其实多数下落不明。而信件和书籍堆放在一起集中烧毁。

  有人想起要先从信件中寻找罪状,反正被抄家者已经是戴罪之身,那些信里模棱两可的只言片语都能看成是反动言论,于是许多信件替主人招来杀身之祸。

  莫莉没有从那些信件里找到什么。经过几次运动,人们都小心谨慎,连说话都要提防隔墙有耳,更别说留下白纸黑字的把柄。那个年代,通信成了危险的举动,收信人也是胆战心惊,生怕里面有什么比定时炸弹还要命的东西。

  后来许多人先行将所有往来书信都烧毁以防不测。不敢在夜里烧,恐怕火光被人发现。在白天做饭的时候烧,一边提防有人看见,一边将信塞进灶膛。即便在家里关窗反锁着门,依然是心慌慌手脚忙乱的样子,好像四处墙壁都有可疑的眼睛在窥觑。那个年代,靠出卖亲人朋友来获得革命资本的大有人在。莫莉有一个中学同学,因为出身不好,被划为“黑五类”,为了向组织靠拢,他揭发了父亲的罪行——每天收听敌台。同学的父亲在批斗会上被活活打死,而同学在一旁带头高呼口号,为父亲的死喝彩。

  纸张燃烧发出特有的焦味,与木柴的烟气有区别。有一段时间,细心的人在城里每个地方、每个角落都能嗅到那种焦味。纸张的焦味弥漫在城市上空,久久不散。

  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气息。

  再过一段时间,焦味被刺鼻的火药味替代,标志着文化。大革命进入了崭新的阶段。

  父亲没有留信的习惯,看过就烧了。父亲也没有回信的习惯,非要回话时,至多回个电话,或者电报。父亲当然不会轻易将自己的罪状公示于人,信里应该不会有什么令人震惊的字句。

  那么,信里会写些什么?

  是别人的来信,太重要了以至于必须保留?

  或者是一封未发出的信,一直在等待发出的时机?

  或者,是父亲的遗嘱?

  她没有将信封打开。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四 去烈士陵园


  莫莉乘火车南下,再转汽车,到了小城的烈士陵园。

  烈士陵园在郊外一座小山岭上,周围荒无人烟。只有一条公路通往城区,一到雨天就泥泞不堪。陵园里埋葬的都是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牺牲的烈士。这样的烈士陵园有好几座,分布在广西、云南边境城镇。

  除了来这里,莫莉不参加其他扫墓活动。父亲的家乡当年被滔滔黄河水横扫,他是爬到一棵大树上才保住性命的,连活着的亲戚都找不到,更别说什么祖坟了。母亲的家乡在四川,因为距离远,自从离开后,那边的祖坟也未去祭扫过,每年寄一点钱,托母亲家里亲戚办理。母亲的骨灰盒存放在公墓的灵堂,每年去献一束菊。花上三柱香烧几张纸钱,就算寄托了哀思。

  莫莉还记得小学生时期去祭扫烈士墓的情形。当时她经常作为代表觐献花圈。一群小学生围着山顶上一个高耸的纪念塔宣誓,听老革命讲当年战斗故事。她抬头看看飘扬的红旗,低头摸摸红领巾,心里会一热,情不自禁流下眼泪。烈士塔在她心目中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一个值得神往的地方。她甚至想到,如果自己的父亲也安静地躺在里面,接受后人的顶礼膜拜,该是多么的光荣。当然那些话她只是悄悄对林惠说过。她们小时候都有些害怕父亲,不敢乱说,而长大后也就知道有些傻话不能说。父亲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建国初期剿匪战斗,不过当她们问起父亲那些往事时,父亲总是说当年如何打日本鬼子,说的也没有语文课本上面的精彩,好像总是在山里躲来躲去,仅有的几次战斗却是打伪军的。至于抗战胜利之后的战事却一概不提,要么以杀人的事小孩不要听太多为借口,要么说几个军中笑话来敷衍。莫莉很不满意。当时她还搞不清楚一个问题,为什么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她问过父亲,父亲只是笑一笑,说那是不可能的。她和同学们却一直天真地以为,红领巾上真的是血,还热烈地讨论过需要多少人的血才能染红一面红旗。那种念头直到*武斗亲眼看到血流满地发出腥臭的情景才破灭。

  1999年南方的初夏,潮湿多雨,从G城到小城,从上午到下午,天空都是灰蒙蒙的。那雨既不是雨点,也不是雨丝,称为雨雾比较贴切。雨雾随风翻飞,在空中飘飘悠悠,并不急于落地,甚至反往天上飞去。

  偏僻的烈士陵园里依旧冷清,所不同的是,以前她是清明节前几天来,这次因为处理父亲的后事,拖到了清明节后。

  只有第一次是清明节来的,陵园里满是扫墓的人。她被此起彼伏的哭声搞得不知所措,站在岭坡下发呆。黑发人送白发人,那种哀伤是人之常情。而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撕心裂肺的悲恫只有为人父母才能体会。

  放眼望去,无数冷冰冰的墓碑像波涛一样涌来,似乎要将她吞噬。

  她吓得捂住眼睛尖叫一声。

  连尖叫声都被吞噬了。在旁人看来,她只是张了张嘴。

  后来莫莉不再害怕一个人面对林惠的坟墓。

  真的只是一个人,陵园里没有别人。树木摇曳,风吹过密密麻麻的墓碑间隙发出尖锐的声音。如果有人认为那是死者的阴魂在呼嚎,也未尝不可。

  小小的浅灰色石灰石方尖形墓碑,层层叠叠整齐地排列在岭坡上。墓碑上简单刻着死者的经历。姓名,身份,出生年月,死亡时间。这就足够了。后人需要了解的只是这些,其余的一切可以忽略。

  当然,还有功勋。功勋也铭刻在墓碑上,让家人感到荣耀。可是多数死者并没有得到功勋。功勋需要用别人的生命来换取。挽救战友的生命,或者夺去敌人的生命。而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换来的仅仅是烈士称号。

  林惠没有立功,莫莉并不介意。她觉得林惠也不会介意。

  林惠的墓在岭坡最上一层,一个僻静的角落。

  每层墓碑间种着一排松柏,还很低矮,未修剪过的枝桠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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