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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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岭-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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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惠的墓在岭坡最上一层,一个僻静的角落。

  每层墓碑间种着一排松柏,还很低矮,未修剪过的枝桠参差不齐。

  林惠的相片镶嵌在墓碑上。军装短辫的半身照,半侧着身子,脑袋有些倾斜。在莫莉的印象中,她照相总是喜欢摆这个姿势,这个表情。在家里床头,与那些明星们贴在一起的相片,张张如此。笑容依旧,青春依旧,只是已经有些褪色。

  相片里的林惠直视着前方,直视着站在墓碑前的人。但莫莉总觉得,她的眼光会穿透自己的身体,一直看到遥远的地平线。

  莫莉每次来都要跟林惠说一会儿话。

  和以前一样,都是她说,林惠听。她告诉林惠外面发生的事。多数是生活中的琐事,粮油副食品通通取消凭票供应,蝙蝠衫喇叭裤奇装异服流行一时,交谊舞解禁街头巷尾到处都是露天舞场,等等那些。

  她只是担心林惠会有些寂寞。

  有时候,她说累了,休息一下,听到旁边的松柏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就觉得是林惠在点头微笑。此刻,她倒是很想听听林惠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

  她从来没有在林惠墓前哭过。回想起来,从母亲死后她就没有哭过。得知林惠的死讯,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又强压下去。

  流泪是懦弱的表现,她一向那么认为。

  她从不提到父亲,因为她与父亲没有和解。

  还有一件事也避免提到,就是中国与越南开始和解。

  1979年,因为越南入侵柬埔寨,中国与越南之间爆发边界战争,夺去了许多年轻的生命,其中包括林惠。

  1979年之后,中国与越南又在老山、扣林山、者阴山、法卡山等边界高地激战。那段时间,歌曲《血染的风采》风靡一时,由立功官兵组成的英雄事迹报告团在全国巡回讲演,也曾经到过莫莉工作的师范大学,所到之处掀起的狂热,比后来的超级歌星演唱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1988年之后,边界战火渐渐熄灭,到1991年彻底停火。与开战的原因一样,柬埔寨实现了和谈,多方组成联合政府。中越两国也没有必要再打下去。舆论风向也变了。报刊采访一位当年名噪一时的战斗英雄,那个已经残废的人说当年打仗是为了和平,现在终于实现和平,他很高兴。化干戈为玉帛,相逢一笑泯恩仇。英雄的境界远非一般百姓所能企及。不要说林惠不会相信,就是莫莉也觉得谔然。太快了,好像刚转身就被人突然狠狠踢了一脚屁股。所以不说也罢。

  但这一次,她必须提到父亲,因为父亲已经去世。

  父亲的遗体已经火化,骨灰盒也安放在公墓的灵堂,与母亲为邻。

  一个小小的盒子就是一个人一生的归宿。按照唯物主义者的思维,人死后精神就会泯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莫莉一直以唯物主义者自居,但在来时路上,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父亲、母亲与林惠会不会在阴间相遇?如果三人又能在一起,那么,孤独的岂非仅是她一人?

  林惠的墓碑上斜靠着三束茉莉花。

  刚摆放上去的,洁白的花瓣与碧绿的枝叶被雨雾润湿。

  莫莉也带来一束茉莉花,还捧在手中。她感到诧异,回头望去,山脚下三把雨伞正匆匆离去。清明节过后,陵园里几乎没有人走动,那三把雨伞很显眼。

  三个中年女人,看到莫莉追上来,有些吃惊,相互看了看,坦然承认,茉莉花是她们摆放的。她们也承认,曾经是林惠的战友。她们肯承认那些,是因为莫莉自报了身份,而她们也从莫莉的眉眼间依稀看到了昔日战友的身影。

  寒暄几句后,莫莉看出,意外的相遇没有给她们带来惊喜,相反是尴尬与沉默。她们甚至不太情愿说出姓名住址。每句话都显得小心翼翼,没有人愿意再提到当年的战争。

  莫莉有些感动。三个女人居住在不同的城市,却能每年都从千里之外相约而来,仅仅是为了一个死去的战友。她们总在清明节过后几天才来,所以莫莉一直不知道此事。

  交流很费劲,需要回避太多的东西。若有人以为战争带来的创痛会随着伤口的愈合与时间的流逝而消退,那是因为没有受过致命的伤害。

  莫莉没有再追问,只是注意听她们说。

  从她们吞吞吐吐的言谈中,莫莉知道了一件事。是一个人无意中说起的,她还以为莫莉也知道。

  林惠的尸身并没有找到。别人的坟墓里埋着骨灰,而她的坟墓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莫莉大为震惊。多年以来,她一直以为此处就是林惠灵魂的居所,却没想到,林惠一直是孤鬼游魂,不知在何处漂泊。又恍惚觉得墓碑相片上林惠向南方张望,似乎是一种乞求,也是一种暗示。

  她想知道更多,但那三个女人却表示她们也不知详情。

  她们边走边谈,很快就到了陵园门口。

  那三个女人说声再见,低着头快步离开,似乎急于摆脱莫莉。那撑开的伞不是挡雨,而是遮着她们的脸。她们挤上路边一辆等待的三轮车,三轮车屁股喷着黑烟,发出震耳的轰鸣声摇摇晃晃消失在雨雾中,留下莫莉一人茫然四顾。

  莫莉找到陵园管理处的小屋,守陵人不在,只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靠在门口啃一块饼干,鼻涕流到饼干上,又吃进嘴里。莫莉觉得有些恶心,转身要走,守陵人回来了,问莫莉有什么事,眼睛不时瞟一眼莫莉手中装水果的网兜。

  莫莉忽然瞥见小屋的角落堆满各种各样的饼干罐头水果,顿时明白她每年祭品的归宿。她将网兜放在门边,转身离开了。 。。

五 往事的回流


  从烈士陵园回到G城,单位同事告诉莫莉,休养所的军官在找她。以为是催交小楼钥匙,回了电话,却是请她继续保留。

  只是一个小插曲。有两个原先住大楼的离休军官同时看上这栋小楼,这就给管理处出了难题,因为无论哪个都有资格,无论哪个也得罪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谎称莫莉占着小楼拒不交出,让他们自己来找莫莉要钥匙。那两人都曾经是莫政委的部下,估计拉不下脸面来找麻烦。如果他们不找莫莉,就可以拖到另一位已患重病的老将军去世,将另一栋小楼交还回来再说。在此期间,莫莉可以到小楼居住。

  莫莉并不想到小楼居住。那里有太多她一直不愿回想的往事。

  但如今,林惠的眼睛在注视着她,有了另一层深意,她回避不了,也无法阻挡往事的回流。

  再去依然是黄昏,莫莉像一个不速之客,推开那扇虚掩的门需要有足够的勇气。

  推开门,她愣了一下。

  原以为房间里已经找不到自己生活的痕迹,没想到一切如故,仿佛昨天刚离开。

  随手摸去,电灯拉线开关也还在原处。轻轻一拉,幽暗的房间立即笼罩在昏黄的光影里。

  两张小木床隔窗相对,床铺收拾得很整齐。军用棉被叠成方块状,有棱有角,是父亲按照军营作风的规定要求的。窗台下,两张小木床之间摆放着一张书桌,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桌上依然有一盏煤油灯,只是里面没有装煤油。以前经常停电,煤油灯是家庭必备品,那种古旧的样式,现在已经近乎绝迹,成为一种时髦的摆设。

  房间里有淡淡的香味。

  香味触动了她。原来在医院里闻到的就是这个。一种檀香,已经渗入房间每个角落,又幽幽散发出来。

  拉开蓝格粗布窗帘,坐在床沿,看着对面蚊帐低垂,恍惚间有些觉得,蚊帐会忽然撩开,林惠会从里面探出头,睡意朦胧的眼光似乎在埋怨夜归的姐姐惊醒了她的美梦。

  莫莉和林惠是亲姐妹,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母亲去世后,姐妹俩跟随外公外婆生活。外婆对母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出事时,莫政委在野外带兵拉练,姐妹俩面对流血不止的母亲,吓得说不出话。母亲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没有留下遗言。莫政委回来后,搂着姐妹俩安慰,她们才想起放声大哭。

  外公外婆从四川眉山赶来,执意将姐妹俩带去抚养,虽然莫政委表示,他可以照顾好两个女儿。

  莫莉偷听了外公外婆的谈话,得知父亲是个重男轻女的人,母亲身体有病,但为了替父亲生一个儿子,不顾医生劝阻再次怀孕,结果流产大出血而死。那或许影响到莫莉对父亲的态度,虽不明说,却有一种抵触,觉得父亲不喜欢女人,不论是妻子还是自己的女儿。

  莫莉和林惠去四川眉山,一住就是八年。直到莫政委从军队调到军分区,派人将姐妹俩接来,住进这栋小楼,才算有个安稳的家。外婆允许莫政委接走姐妹俩,是因为*已经开始,她觉得天下会大乱,她无法再照顾两人。其后果然大乱,外公外婆都被揪斗,身体很快垮了,几年后死于医院。

  1967年夏天,莫莉十五岁,初中毕业,林惠十一岁,小学四年级。莫政委刚刚将姐妹俩的学校安排好,没几天,学校都停课了。

  林惠的床头贴满相片。

  那些年代,电影画报上的明星,最寻常的去处就是被剪刀剪下,贴在书桌墙壁。林惠喜欢将自己的相片和明星的贴在一起,也许是内心的某种渴望。其中有一张邓丽君的相片,是从台湾飞过来的。那时天空中时常有气球飘过,在蓝天中只是一个小小的亮点,引得人们抬头注目。在偏僻的地方,气球破裂,飘洒下许多传单。有赤;裸裸宣扬自;由中国的文章,也有描述台湾普通民众生活的图片,包括一些影视歌星的相片。前者一般被拾到者销毁,后者则常常被偷偷保留下来。虽然收藏那些宣传品会被拘留审查,但仍有许多人冒着风险接受资本主义没落腐朽生活的熏陶。鉴于社会主义生活与资本主义世界没有什么可比性,大陆方面的回复通常是用猛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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