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惊又喜时,趁热打铁告了一日的假。王大厨忙叮嘱她快些回去躺着,又令桑果去给她端茶送水。两人正中下怀,回到住处,忙忙收拾包袱,只待到了晚间便可溜走。
桑果边收拾边抱怨:“不能再等两日么,后天就要发工钱了,我们两人难道就白白苦干一个月么——”见阿宝瞪眼,忙闭嘴不语。
待到暮色四合,灶房那边渐渐喧闹起来,两人提着小包袱,一前一后溜出了住处。
桑果问:“我们这下可以去山东了吧?”
阿宝摇摇头,道:“明日买些香烛纸钱,先去祭拜父母亲,再去赵家拐走泽之哥哥。”
若是从前,她说这个话,桑果只怕要一跳三尺高,再忙忙地去报与老爷夫人听。如今听她家小姐说出这种惊世骇俗之语,竟没有觉得有一丝不妥,只嘀咕道:“赵家夫人如同母老虎一般,要拐走她儿子,只怕没那么容易吧。”半响,又问,“老爷夫人被葬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去上香?”
想来也是,一朝沦为囚犯,死后哪里还能郑重安葬,只怕是烂席卷了扔到乱坟岗去了。
阿宝道:“去原先的莫府,他们在那里住了大半辈子,即便抄了家,只怕魂魄还会回那里去。”
桑果听她说这些令人心伤的话,语调却平平静静,像是说什么不相干的小事,心里委实担忧,劝道:“小姐,你若是难过,便痛哭一场也可排解些,一味的憋在心里,只怕于身子不好。”
阿宝只道:“娇姐姐无事,我心里高兴得很。”
京城里的路,阿宝原是记得的。头顶上又有一轮明月,倒不必摸黑,不过一个时辰,两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莫府附近的小土地庙中。多少年过去,这庙竟然还未倒塌,庙内依然破旧不堪。
阿宝骤然想起那年救的那人,他说将来必会报答于她。原本并未抱有期待,如今只希望神明显灵,让那个人能找到自己,好将自己从这水深火热的境地中解救出去。
但若真有神明,那自己又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阿宝又像那年一样,拜了拜土地神。又招手让桑果也拜上一拜。桑果只看了一眼土地神的斑驳狰狞的脸,吓得叫了一声,忙忙捂了眼睛,道:“倒比阎罗殿上的阎王爷看着还吓人。”
阿宝叹口气,道:“你可知道,当年以你这样的人才,能跟着我,都是托了这土地爷爷的福呢。”
桑果不乐意了,撅嘴道:“这话怎么说?倒是小姐你该庆幸才是,你落魄到这个地步,竟然还能有我这样的人才跟着你。你不觉得庆幸之极,该多拜拜吗?”
第14章 莫家阿宝(十四)
阿宝深以为然,于是哑口无言。
两个人把包袱皮抖开,再将包袱里的衣裳盖在身上,依偎着坐下,时值盛夏,夜里倒也不怕冷。
阿宝坐下没多久便觉得两只脚底火辣辣地痛,脱下鞋子,就着月光查看,却是左右脚各磨出了两个血泡。一时间不由得心灰意冷,喃喃道:“只不过才走了十来里的路,便要生水泡,如此吃不得苦!想那周家小贼,一样是人,却能习得一身武艺,为父雪恨,上阵杀敌,很等的快意?何等的酣畅淋漓?我与他相比,却同废人毫无二致,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桑果忙安慰她道:“他是男子,你是女子,你如何能与他相比?不过,你从小便会上墙揭瓦,追鸡打狗,论起来,你也算得上脂粉堆里的巾帼英雄了。就拿今晚夜宿破庙来说,京城中又有哪个女子敢在深夜到这种地方来?”
一番话,把阿宝安慰得长嚎不已,解下汗巾,立时三刻就要上吊。
桑果忙拉住,急道:“小姐你别急,我话还没有说完!你不会武艺,便去找个武艺比他更高的男人做相公,再让你相公去把他杀死;实在找不到武艺比他强的,你就找个比他官儿更大的男人做相公,再让你的大官儿相公把他杀死不就行了?”
阿宝重又将汗巾系好,推了她一把,道:“死人,你怎么不早说?”半响,又自言自语道,“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他武艺更强?谁还能比他更有权势?”
桑果闭目思索良久,道:“这世上比他武艺强的人总有的吧?譬如说他师父?再者,我听说他的腿不良于行……只是难保他还有武艺高强的爪牙。所以我劝小姐你还是找个有权势的相公嫁了……天底下自然是皇帝与皇帝他儿子权势最大吧?你如何能嫁给皇帝这倒是个难题……”又推推阿宝道,“若你能把自己嫁出去,千万记得把这几个月的月钱和这个月做工的工钱补给我。”
阿宝抹了把眼泪,打了个呵欠,含糊道:“再议再议。”立即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牡丹睡至中午才醒,忙忙地起身沐浴梳妆罢,又命婢女将屋子里的摆设重新摆置了一番。都布置妥当时,还未见那人身影,心里便有些急了,一会儿工夫,倒问了两三次:“怎么还没来?叫个人去门口看看。”
婢女便笑道:“只怕还早呢。原说过要过了午时才能到的。”
牡丹便也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心急了,倒像那没见过世面的二八少女似的,笑道:“每每都要让别人等得心焦,当真让人恨的牙痒痒。”言罢,又重新坐回到梳妆台前,对镜细细检视自己的妆容。
刚刚的说笑的婢女便拿了一面镜子,为她照脑后的发髻,笑道:“姑娘今日也不知照了几次镜子了。我们姑娘便是蓬头垢面,也比外头那群人美呢。”
牡丹笑嗔道:“就你嘴甜。若是前几年那会儿,你不管怎么恭维,我都是照单全收的,如今已满二十岁了。再听这样的话,无端端便觉得心里焦躁得很。”
婢女又笑道:“桃李年华正是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呢。别说是今时今日,便是再过个十年八年,这鸳鸯楼也不能有美过我们姑娘的人呢——”
话未落音,牡丹脸上的笑容已冻住了,又一把将她拿的镜子推开,口中冷笑道:“你们就盼着我一辈子都做这个营生,是不是?”
那婢女细细思索;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时大意,马屁竟然拍到马腿上。知她性子忽冷忽热,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口中嗫嚅道:“奴婢……奴婢……”正急的要哭,正巧门外有婆子来请,说那位女扮男装的陆公子又来了。今日照例还是进门就丢了一锭银子出来,指名要鸳鸯楼的头牌牡丹去作陪。
那位实则为女儿身的陆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出手极为大方,银子漫天撒,对着一群莺莺燕燕目不斜视,只要牡丹一人作陪。及至见了牡丹,也不言语,只蹙着眉上上下下打量端详,目露厌恶之色,似是将鸳鸯楼的头牌看做泥狗癞猪一般。牡丹子去陪了一次后,再听到“陆公子”三个字便装病,再不露面。
当下牡丹将镜子一摔,哼了一声,道:“劳你的驾,出去跟你的陆公子说,就说我今儿已有客人了。”
婆子作难道:“那陆公子今日身后跟着一堆凶神恶煞似的随从,若是姑娘不露个面,只怕他要闹事。鸳鸯姐姐正在外头勉力应付呢,不如——”
正说话间,门外踱进来一个锦衣男子,见屋内情形,便笑问:“何事?”
牡丹便嘟了嘴,拉住男子的手晃道:“周郎,你来的正好。她们正迫我去见客呢。你若再晚一会儿,我还不定被怎么样呢。”
婆子只急的跺着脚苦笑道:“天地良心!是外头那客人委实太难缠——这鸳鸯楼内,只有姑娘给我们脸色看的,哪来我们迫姑娘一说?”又忙忙地对那男子福了一福,拍手笑道,“谢天谢地,既然将军来了,便是他天王老子也不怕了。”
锦延便低声对身后侍卫交代几句,侍卫自领命而去。牡丹吩咐人去备瓜果,又不放心自己的妆容,重又对着镜子悄悄理了理,听得窗外却有两个婢女悄声闲话。
一个道:“……周将军的侍卫到了前头,那陆公子便如同老鼠见了猫,忙忙带着手底下人一溜烟地跑了,话也未敢说一句。”
另一个道:“我们姑娘当真好福气……若是能与那周将军修成正果……”下面的话似是掩了嘴,声音低不可闻。
牡丹只觉得心中郁气一扫而空,满心欢喜地回头看他。他正斜靠了椅子,闲闲地喝着茶,不觉心中爱极,趋步上前,坐到他的怀里,拿下巴抵在他胸口不住地摩挲,问道:“怎么今日来的这么晚?倒叫人家好等。”
锦延抬手为她抚平蹙起的眉,手指在她右眉心的痣上停了一停,方温言道:“今日被召去宫里说了半日的话,又留了用膳。”
他一向话少,她也习以为常。忽然心里又想起一件事,便抬头拿眼乜斜着问他:“听闻你前些日子去了满春院,不知可遇着了中意的人儿了?”说这着,下巴使劲儿地去顶他的胸膛,直把下巴顶的生疼才作罢。
他一哂:“你消息倒灵通。”又道,“那原是人家过生日,在满春院设宴待客我才去的。”
牡丹不依不饶:“人家是谁?”
他道:“我的小舅子。”
牡丹笑道:“你的小舅子倒也是个有趣的人,也不怕你夫人生气。那满春院里的姑娘们如何?”
他便笑道:“满春院里倒也人才济济,那里的妈妈手段毒辣,将那些女孩儿们教的如同我手下的兵卒,一言一行,甚为刻板。”
牡丹闻言,便咯咯咯一阵娇笑,半响复又笑道:“将军夫人当真有气量。若是我嫁了周郎这样的人,是日日夜夜都要看在身边才放心的。”言罢,又拿眼角去瞄他的脸。
他知道她心里所想,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