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新杀的羊。跟十二年前的甘南玛曲听到的一模一样,连语气也没啥差别。
但那不是藏族汉子说的。那是一个回族男子说的。
平安毕业分配时是班里唯一两个没有拿到派遣报到书的学生。曾经的尖子生又怎样。跑了无数趟海城和Z城又怎样。谁让你没有时代要求你该有的呢。
六月三十日那天,平安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悄悄打包踏上北上的火车,连票都是上车才补的。
她在家里窝了一个月,接到省高分办的通知书,省直党校要她报到。
小会计。月工资几百块。不够花怎么办。开始给函授班代经济类课程。第一个下午嗓子全哑。
一个月后,教务处和函授部都找她,他们缺老师,让她调部门。
还是代课吧。她说。心想:反正她缺钱。调部门就算了。因为她仍想尽快南下。
九十年代的省直党校条件并不好,一半人住的是老式筒子楼。那是老苏给建的。很结实。据说经历过七十年代的两次地震都没塌。为了代课方便,本可以住在家里的平安也申请了学校住宿。
三号楼里聚集着历届的大学生。每天中午和晚上阴暗狭窄的楼道里总是定点定时的飘出饭菜香。平安宿舍斜对面住的是两个早她一年分来的男生,总在一起搭伙做饭。其中一个叫马吉文的,是回回,最善长揪面片,放点西红柿、鸡蛋、羊肉臊子,香得不得了。
与平安同屋又是同批分来的小天水对她说,去他们那里蹭吧,问过了,他们欢迎,大不了交点儿钱凑份子呗。
蹭就蹭。平安和小天水很少煮饭,要么去学校东头的小馆子吃,要么在楼道里相熟的住家蹭。
二人这一蹭就是两个月。
(莫拉:藏北土语,“奶奶”的意思。)。 最好的txt下载网
(九)花儿变成水中沙(3)
刚进十一月的那个晚上,对门的小秦老师说想请几个相邻宿舍的去跳舞。
去就去呗。平安,小天水,还有马吉文他们屋的两个,大概七八个前后三届的学生跑去了师大那边的舞厅。
小秦老师喝了点酒,到后来有点高,竟哭了起来,说他不想去,苦死了,学校非要他们去。
去哪里?什么苦死了。平安有点蒙。
小天水是教研室的秘书。她悄悄告诉平安,省直机关第一批去甘南藏区支教的文件下来了,咱们学校有六个老师的硬性指标,小秦和马吉文都要去,支教一年,十天后出发。
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也想去看看。平安有点激动。
什么呀,我们刚分来的,见习期的一个都没有,以为啥好事呀,都说没吃没喝冻死人哩。没见秦师兄哭成那样嘛。小天水咧着嘴。
第二天一早,平安跑去教务处申请下甘南。
教务处处长瞪着眼。开什么玩笑,别说你不是我们的编制,就算我们这里的也轮不到你,不是见不见习期,你是一女孩子,第一批压根儿不许女的去。还有你知道那里啥状况不。你们处长知道你瞎胡闹不。
平安被哄了出来。回到处室,又被处长训了一顿。
大不了期末考试时,申请下甘南州监考,就不信去不成。平安心里暗自作劲儿。
八天后。照旧是学校每年赶在冬季取暖前给甘南拉煤的五辆大卡。
车上除了司机外,还多了六个男人。每个人胸前挂着大红花,搞得跟上前线似的。
教务处的副处长带的队。据说他以前在甘南挂职锻炼过一个月。他是四川人。手里还拎着个小泡菜坛子。
他们几个跟校领导握手时,副处长笑眯眯的,有点仪式化。其他几个面无表情,包括马吉文和小秦。
两个月后,小秦回来,说他妈病了,过段时间再回甘南。教务处长也回来了,说泡菜吃完了,叫老婆再准备两坛子。马吉文没回来。小天水开始念叨他的面片。
其实支教搁在现今算什么。只不过十几年前那里的条件,还有人们态度的确不同。平安说。
按平安期望的,她申请到了寒假前函授部在甘南州的期末监考。不过考点在合作。
考试完的第二天,平安搭了卫生局下发药品的顺风车进的玛曲。花掉了六个多钟头。颠簸不堪。那一路完全是冰封雪国。看不到人和牛羊。房子和帐篷都少得可怜。
玛曲乡政府跟个村子差不多大小。支教队住的是藏族牧民的土坯房,终日燃烧牛粪的火炉仍然抵抗不了严寒。
马吉文和另外没回去的三个老师还要坚持十天才能捱到学校放假。
想吃点什么。马吉文笑着问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孩子。
面,片。平安一路没打完的牙颤,含糊不清的答着。
好。我给你做。我们这里除了这东西也没啥可吃的。
揪面片的速度一如往昔。当那只热腾腾的碗送到平安手上,里面飘着的只有面片,羊肉和少许干葱末儿。
她听见他说,这羊是牧民今年新杀的。她感到那手心好象他请她跳舞那一晚那么潮湿。她看到那手背上好多冻疮。
因为热,申琼在换衣服。见没其他人,平安说想试穿下她的藏袍。
申琼是个瘦小的女人,穿在她身上可以拖地的袍子到平安身上只到小腿肚子。这样的藏袍至少需要花费两千,好的更贵。也许因为手工缝制的关系。
换回藏袍,平安闻到自己的头发、皮肤到处充斥着跟藏北人一样的气味。但似乎又不是。
申琼的第二张饼出锅,照旧摆进了平安沙发扶手的盘子里,搞得她反倒不好意思。
她把小小二递给申琼。她摇头,推让半天才从瓶子里倒了点在黑黑的掌心里喝下去,一脸很辣的表情。她跟甘南的藏胞不一样。甘南的藏胞无论男女都相当豪爽的接过来大喝几口,最多喝完帮着擦擦瓶口。
平时喝不。她问她。
有的节日喝点。她端着一个大铝锅坐到客厅的火炉上。掀开盖子,里面是肉汤和骨头。炉子烫得不是一般。
这是两个女人最安静的时光。她跟着她学习简单的藏语。
人们走马灯似的进出着这个半壁湖水的小屋。
先是一个带墨镜的高个后生跟着小拉姆前后脚进屋。他和申琼小声嘀咕着什么,很快又出去了。后来才知道他是村里摩托车队的。
又进来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一个劲的揉双膝,很疼痛的样子。平安把自带的那瓶云南白药气雾剂给了她。
然后是普布,帮着她用藏语翻译如何热敷来缓解风痛。
然后男鸳和另一个男人,询问她其他人都哪去了。
然后是贝玛他们三个。
然后是队伍那最年长、据说也是富婆的女人,说自己收养了村里的一个女孩子,准备资助她。因为她是那些孩子中看着最顺眼的一个。
原来,扮成关注花开的天使也是有条件的。
那些走马灯让人有些眼晕。平安独自晃去小院。
后门已经被铁撑顶住。坐在低矮的门槛上,看着自己那件蓝色未干的半袖T恤拼命飘摇。风把头发吹得异常撩乱。脸颊滚烫。
有些飘飘然。是因为小二,文布南,还是甘南,还是那些多年前和多年后均未忆完的走马灯。平安说她不知道。我更不知道。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有人喊她去前院吃饭。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九)花儿变成水中沙(4)
队伍里那年长的女人,一边往冒着热气的高压锅里添加火锅底料,一边为多五块钱少五块钱唠叨着达吉。晚饭是从达吉那里买的风干羊肉,还有前一夜在措勤没法煮掉的羊肉土豆萝卜。
平安没觉得饿。可能是那半张饼子和乙醇的混合,并且持续膨胀。她靠着破旧的沙发背犯困。
病痛反复持续着。发烧。生理痛。
纳加阔特每天上午十点有一班公共大巴回加都。那是个日头当正午的时点。毒辣的曝晒,沉重的背囊,不离不弃的疼痛。她并没有等来那唯一的大巴。汽车站牌下晒太阳的村民告诉她,那车经常不准时,经常会坏在半路。
总不能走回加都。但可以走回view point。前一天她看见楼下院子外停着好几台商务车。那里应该常有旅游团队出没。
她问了有没有车子回加都的。果然让她碰到一辆八人的中国团队,准备去巴德岗,会经过机场边。他们愿意免费捎上她,但要等到下午他们游览完毕。
这种事儿平安在国内也干过。邮车,检修电力的车,甚至拉麦杆儿的手扶,驴车。预谋,甚至被理解为有利用的成份,都要看别人成不成全。也不是没试过被人不理不睬的被迫在狂风黄沙中傻走了好几里地的情形。还是那句老话,帮是情义,不帮是本份。于前者感激,后者则理解。
快到机场前,有人问平安来尼泊尔几天了。
快二十天了。
有人嘘了一声。一个人不怕吗。
偶尔会。平安没有掩饰诸如去白热瓦那个黎明前的心境,但也不会刻意说出因延误行李而厮混南麓山区的辛苦。
这是个旅行社组的团队。来自上海和北京。女人居多。人手一本LP书。他们跟导游用E文聊天,有几个口语相当流利。看体格都不错。听谈吐也象是去了不少地方的主儿。
自助,户外,这些是舶来品,上个世纪国内没有这些说法。至于攻略装备之类的,也是近几年才流行的。
平安没买过一本LP,那本《六感漂泊》也是借的。她认识的背包客都不买那玩意儿。大都上网查查,最多打印几张纸塞包里。以前的人出去都是雨伞加球鞋,地图加问路,出发前最多跟去过的前辈朋友讨点心得。很简陋。很纯粹。
且不说那些藏胞、夏尔巴人一双胶鞋说爬一趟珠峰就爬一趟,内地的农民也不过一双烂布鞋或干脆赤着脚,照样跑山过河的。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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