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谁都去说!”
猴头不可能对谁都不说,他就对班主任说了。接替右派生物老师担任猴头班主任的是一位刚从大学毕业来的年青人,教两个班的数学,那个被郭洪斌调戏过的女团干部正是他的学生,那位女团干部品学兼优,已经几次来哭诉过,班主任也转弯抹角地向校长反映了一些情况,校长说,你得拿着证据才好办呢!这话的意思模棱两可,是让他去拿证据来呢,还是说他没证据不该随便说话?但不管怎样,班主任不能不为学生负责。他特别看重猴头的才华,跟猴头那当锅炉工的姐夫也玩得很好,听猴头一说,他便去问锅炉工,锅炉工搭讪地说:“别打听这些吧,你不把他们赤条条地抓在一块,人家会倒打你一耙的──你有这份闲心观野景吗?”班主任从这话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说:“看来,你是观到野景了?”锅炉工很滑头:“我什么也没跟你说──如果你要张扬这事,与我有什么相干?”班主任笑他:“可你又何必去操人家这个心?还非得把这话跟猴头说了不可?”锅炉工说:“我是临时工,怕他郭大人到时赶我出门呢,不留着点心不行,不然,到时怎么说话?”班主任又逗问他:“你没把他们赤条条地抓在手上,到时能怎么说话?偏你不怕郭大人的耙头么!”锅炉工一笑,作了个手到擒来的样子。但他又马上恳求这位班主任:“猴头读这几年书不易,他家世世代代就这个读书人,都指望着他有点出息,可他嘴皮子容易漏话,还得请你多多担待呢!”班主任只得说:“好吧,我没问你什么,你也没说什么──猴头的学习成绩很不错,那你也多关照他一些吧!”
锅炉工当晚就关照了猴头,狠狠拧着他的耳朵,用指头戳着他的脸皮骂:“你就不想有个出息,让你闭上这张嘴能死人么!”
猴头爱他姐夫,也怕他姐夫,姐夫供着他大半的学费,尽管他的耳朵给拧麻木了,让他痛出了眼泪,他也没有吭声,可是,要让他闭住那张嘴又真是作难。他并不信服姐夫:难道我就非得去向郭红鼻子讨出息不可?
没过几天,猴头又把这事告诉了彭石贤,他也嘱咐彭石贤千万别跟人去说:“郭红鼻子是条恶狗,小心让他咬着了!”
彭石贤不怕咬着自己,他首先想到的是,郭洪斌是不是咬过李超兰,该没有咬到吧,他记起李超兰那次邀他一同去县政府找张炳卿的事,他后悔当时没问个明白,现在他才弄清了李超兰没有入上团的原因,对猴头说:“真该剐了这红鼻子!”
彭石贤爱写爱画的习惯改不了,可他小心多了,给课桌上了把小铁锁,他在一个作业本上抄录了些诗句,其中有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也有拜伦和雪莱的。有时,还把自己偶尔想到,自以为不错的句子或者小诗塞在里面。比如在普希金的爱情诗后面就冒出来这样的句子:
我怀念着你,
像在冬天里怀念着春风;
我向往着你,
像在黑夜里向往着黎明。
。。。
翻过几页之后,又有这样费解的话:
难道这就到了我追悼你的时候:
那冰雪覆盖着的草地,
那阴云遮没了的星辰,
所有那一些被寒冷的北风
吞噬掉了的欢乐的笑语歌声?
这是彭石贤一天黄昏独自从青草地回来写的,他记起了办诗社的那些日子。只是这诗省去了标题,而且被拆散记录下来。
这些类诗句本不成为问题,但现在风声鹤戾,彭石贤感到了它们很有可能招惹祸端。所以总把本子放在抽屉的底下,再加上锁,但是抽屉得常开常关,而这个特殊的作业本与其他作业本相混,也难免发生失误,有一次就被当作数学作业本交到课代表手上,幸而随即追了回来,另一次还真惹了点小麻烦,那天上第七节课时,他想起了几句诗,便把那个本子拿出来放在课本下面偷着写,这时正好遇着老师提问,待他紧张地应付过去便下课了,竟忘记把本子收到抽屉里去,吃晚饭的时候突然记起这事,便丢了饭碗回教室去找,进门时正遇着陈灿英在翻李超兰的抽屉。彭石贤一进教室,陈灿英拿起一个圆规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做作业。彭石贤急着寻找他那个作业本,课桌上没有,四周的地面上也没有,他开了抽屉锁,把里面的东西全翻了出来,仍然没有。他怀疑是陈灿英拿走了,便发出告示:“谁拿我的本子了?”陈灿英没理睬他,彭石贤便直接地问:“陈灿英,你见到我的本子没有?”陈灿英留意到彭石贤刚才翻倒抽屉时那慌忙着急的样子,便回答说:“你丢了个什么本子?”
“你管它是什么本子,拿了就还给我!”彭石贤见陈灿英的回话并不否定拿了,更认定是她拿了无疑,说话的口气很不耐烦,而陈灿英她也有意要与彭石贤较劲:
“是不是个日记本?你不说明白,让我还你什么?”
“我没有日记本──你有资格过问这些吗?告诉你,翻人家的抽屉,偷看人家的日记是违法的!”
“违法?你去告我吧──谁偷看了你那不可见人的本子!”
“你敢抵赖──刚才我就见你翻了别人的抽屉!”
以前,陈灿英为抄作业的事曾与彭石贤大吵过一场,当时,她很泼辣,可毕竟有点理亏心虚,让彭石贤几句话呛得掉了眼泪,这一次可不是那情景了:
“我高兴翻就翻,李超兰是你什么人?我翻她的抽屉干你什么事──你算什么东西!”
这是骂人,彭石贤气极了,竟然走近前去,忍不住要动手:“你敢到处乱翻!”
陈灿英不出声,可也不退让,瞪园了一双眼睛。
正在这时,曾明武进了教室,他拉开彭石贤说:“说话做事要有证据,你再去找找你的作业本吧!”
“我找过了,我只见到她在别人的抽屉里乱翻,”彭石贤不服地说,“不是她拿了还会有谁!”
“谁会要你一个作业本?这怎么能随便猜疑人!”曾明武向彭石贤连连丢眼色,又说,“你能说晚餐后这教室里就没别的人进出过?再去找找吧!”
彭石贤会意,这才顺势遮掩回到自己的坐位上:“我那是个新作业本,只写了两页,我找不到再说!”
后来,彭石贤在自己的枕头下找到了那个本子,这肯定是那天曾明武见着给他收起来的,但曾明武只说:“我没时间给你操这分心,往后别再丢了!”
彭石贤回头想想那天与陈灿英争吵的情景,也增加了一分警惕:这鬼婆娘居心不良!
当彭石贤听猴头说了那些话以后,他就更加鄙弃陈灿英,相形之下也更加觉得李超兰了不得,为这事他又写了一首诗,诗中把李超兰想象成圣洁的天使,比喻为出污泥而不染的青莲,并在结尾处深情地歌颂她:“啊,我将永远感激你,崇拜你,我心中的女神!”
彭石贤把这首诗与以前写的一些小东西抄录到一个很小的本子上,并藏在内衣口袋里,原来那个作业本被他撕碎抛到了小河边那个日夜咿呀咿呀的水车底下。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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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明武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好几次,问话的人声称是县公安局的,开始时态度还好,让他检举揭发仇道民的问题,诗社自然是一件大事,曾明武写了多次材料,但都不符合他们的意图。这样,那几个人就声色俱厉起来,最后将曾明武隔离反省,威胁说,他们掌握了足够的材料,完全可以抓人判罪,这是给他坦白交待,争取从宽处理的最后时刻。
幸而曾明武有过类似的经历,所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到,他见到过的事实是,他的一个战友承认了对首长的不满,结果便累及好几个人转业回乡。而现在校长与公安局几个人暗示他的远不是如此简单,他们不仅指诗社学社是一个诱惑学生走白专道路的场所,而且,它还掩盖着一个有组织有纲领的反革命集团,这就更不是可以随便说着好玩的了。
曾明武坐在校长室里,桌上摊开一叠材料纸,上面写着个题目:有关诗社学社事件的交待。题目是校长给定的,两个钟头过去了,曾明武还没有给出一句话来,他低垂着头眼睛望着桌子的一角。样子很老实,还显出些忧郁来,然而,他的心绪却十分平静。他决定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对峙下去,先坐上个一天两天再作料理吧!又过了两个钟头,中午开餐的钟声敲过了好一阵,曾明武仍坚持着练这静气功,他想总该有人来问个究竟的,果然,一个公安局干部端着钵饭进来了,一见曾明武没写一个字便十分生气:“怎么回事,一个字也没写?”
曾明武见公安局人员很气恼,把饭钵远远地放到窗台上去了,是该饿饭呢!曾明武不吭一声,仍作个老实忧郁的模样。
“不要以为你当过兵,上过战场,还是个党员,”公安人员已经三四次说过这话了,“有了问题,一样得老实交待!”
“是,”曾明武说,“我对不起领导,对不起党──我真不知该如何写──我知道的都已经写过了。。。 ”
“我也是军人出身,”那公安人员在办公室里转了一个圈,态度和蔼了些,“说不定我们在朝鲜战场上还协同作过战──我这是跟你打个招呼──你连别人交待了的事实也不承认,能过得去吗?不要自取灭亡──到时,可不能怪别人!”
“看来没办法,我只能自取灭亡,”所谓“自取灭亡”,这个词在当时的批斗运动中常被滥用,曾明武借此表示自己的无奈,“我怎么可以胡编瞎说来哄骗领导?”
“谁让你胡编瞎造,”那个公安突然变脸,在桌上一击,“在事实面前你敢抵赖!”
曾明武想,这一顿饭肯定吃不到了,便默不出声。
“我是关心你才说这话的──我们抓到了重要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