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次次睁开眼睛,一次次只看见一个空旷冷寂又华美的房间,以及窗外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
床头一瓶百合。
我忽然想,如果真如他所说的,他将把我囚禁在他身边,那么我每天的生活是不是就是这种情形不断的重复?困在一个房间里面,一直等待?
如果不是有这么多的是非对错,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我是真的很累很累了。就让我生命里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等待他这一件事情上,我也没有什么不满。
相反,我觉得非常安宁,非常轻松。
只是不行,我们已经选好了自己的位置,站在了天平的两端。
珐琅质的座钟寂寞地敲响了十下,一下一下像是撞击在了我的心脏上一阵一阵地痛。
十二个小时过去了。
我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刺痛了伤口。
恍惚中听见有人开门进来,走到床边坐下,他轻轻地触着我的脸,然后说:〃你发烧了。〃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他,他脱下外衣,取下手套,然后偎在我身边,轻声问:〃要不要喝点水?〃
我点点头,他扶起我的头,用水晶杯喂我喝了一口水。
他说:〃你还要在等一会儿才能吃药。〃
我点点头。
他问:〃你是不是很难受?〃
我摇摇头。
他的手指抚过我的发际,〃你哭了。〃
我哑着声音说:〃我只是喜欢流泪而已。〃
〃我没有哭。〃
〃以前有人和我说过,流泪和流血一样,都不是弱者的象征。相反的,如果我们想保护一些东西,就要不害怕痛苦。〃
〃主赐予人类眼泪,是告诉我们要接受自己的脆弱,在保护他人之前,必须先保护自己。〃
他沉默了片刻说:〃可是你从来不晓得保护自己。〃
〃你只是在为那些死去的人流泪。〃
我看着幽昧的灯光下他美丽的脸,落地灯给他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我看着他,一眨不眨。
他不知道,我是在为了他的罪而流泪。
我不能减少他的罪。
我说:〃那些人死了?〃
他点点头:〃都死了。〃
〃你应该听见了我的命令。〃
我说:〃恩斯特呢?〃
他不说话了。
我说:〃为什么要杀了他们?难道不需要审讯了吗?难道不要什么证据吗?连情报都不要了吗?〃
他想了想然后轻轻地抱住我:〃你想知道什么?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我坚持道:〃告诉我。〃
他淡淡地笑了,说:〃他们已经没有价值了……因为审讯得到的结果已经没有用了,安迪,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我看着他从容的神态。
那种很久以前的,危险的预感像回声一样重现在我的心里。
我打了个冷颤。
我想起过去的事件中重重的疑惑,所有的不安连成了一条线,什么东西开始浮上水面。我喃喃地说:〃因为。。。。。。你们有线人。〃
阿德里安不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座钟,轻轻地起身,〃你该吃药了。〃
他俯下身来在柔柔地吻了吻我唇:〃即使想再多你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为何不你趁着现在的时间,只注视着我呢。〃
第二十三章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可是这似乎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疑惑和惊惶就像是遮蔽天空的乌云,暴风雨来临前,我们纵使能站在原野上默念祈祷词,却也要害怕来自空中的闪电。
我无法感到安宁。
无法专注地看着他,思绪像潮水一样冲上来,又退回去,一个一个的面孔轮换着走过我的眼前。
他递给我一杯水,我吞下药。
他坐在我身边,眼睛里映着我的惶惑和困扰。那是一片澄澈的蓝。
一个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我想起恩斯特说:〃亚尔弗莱小的时候最喜欢缠着他的哥哥,可是阿德里安却偏偏疏远他。〃
莱斯特夫人说:〃亚尔弗莱少爷比谁都爱他的哥哥。〃
。。。。。。
于是我轻轻握住阿德里安的手:〃和我说一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补充道:〃我所有来不及参与你的生命的过程,我都想知道。〃
他皱了皱眉,〃那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故事,不值得被讲述和聆听。〃
〃但是你记得。〃
我说,又开始不动声色地坚持道,〃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难道不是为了某一天讲给一个人听?〃
我拉过床头的台历,啪的一声按倒。
他愣了愣,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越过我的手,把一张照片从底面抽出来。
〃我的确希望你能看到它。〃
我看见了小时候的我。
确切的说,1918年入冬的时候出生的那个婴儿,被他的父母抱在手臂之间。
照片已经缺损,但看得出来保存得非常用心,上面的男人依旧年轻,只是眼睛里沉淀着的,是岁月的痕迹……越过重重岁月之后,终于懂得与命运妥协。
那是一种安稳的幸福,来自对家庭的责任。
我轻轻地笑了,赛克萨德和林赛儿,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死于1919年,春天。
阿德里安从身旁抱住我。
我只是有些轻微地颤抖,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感动。
他说:〃你如果恨我。。。。。。〃
我说:〃怎么可能。〃
〃我只是在想,这么多年,没有人看到过你心里的伤口,你会不会也觉得很痛?〃
他有些微的讶异。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开始平静地说:
〃小时候我总是听阿瑟安妮雅说起我的亲生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反感她提起那个人。她总是说赛克萨德非常非常爱我,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那个人更加爱我,可是我却完全不记得他。〃
〃我甚至完全不记得我的亲生父亲长得什么样子,但是我的母亲却总是反复地提起他。〃
〃她说我第一个喊出的声音是'爸爸',她说我每次哭的时候只能让他来抱,可是明明这样爱我的一个人,却为什么都不在我身边呢?我不喜欢听到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但是阿瑟安妮雅却总是提起他。〃
〃我知道,那是因为她觉得寂寞。〃
〃我的父亲是约德尔伯爵,也是她让我称伯爵为父亲的。我不明白他们之间的那种若即若离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看到阿瑟安妮雅总是在期待着伯爵,所以我想我的母亲必定是爱这个人的,于是我希望他们能够幸福地在一起。至于那个我根本就记不起来的男人,我希望他不要存在。〃
〃然而到他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忽然又开始想起许多模糊的片段。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错失了。。。。。。〃
〃但是并不痛苦,我完全没有因此而痛苦。〃
〃你又在骗人了。〃
我说,握着他的手,在轻轻颤抖的却是我自己,〃你明明痛苦了这么多年。〃
〃你总是在等一个爱你的人,然后又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是被你害死的。。。。。。你根本就是在折磨你自己。〃
〃我没有,〃他说,〃那个男人的死是因为他自不量力,他根本就不知道我需不需要他,却一味的以为他能给我想要的东西。我只是想要看到爱着彼此阿瑟安妮雅和伯爵,而不是一个我母亲不爱的男人。〃
〃我不需要他。〃他淡淡地说。
我伸出手来托住他的脸,让他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可能不需要。〃
我说:〃你需要他就像你需要我一样。〃
〃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在看着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他吗?〃
〃你是因为什么而爱上我的呢?〃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迅速地垂下了睫毛,密密实实地盖住了他的瞳孔。
我因此笑了一下,〃你不用担心,你说你爱我,我相信你。〃
〃即使因为我和赛克萨德一摸一样的脸,也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但是你的确爱我。〃
〃你需要我更甚于我需要你。赛克萨德已经死了,现在也有一个人爱着你,比他还要爱你,你为什么还要痛苦呢?所有的事情都不值得你难过,你已经找到了我。〃
他想了想,问我:〃难道开始我接近你是因为你像另一个人,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我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心里像是有一根连着血肉的弦被尖锐地勾起了,胸口不能言说的痛。
我不难过吗?
我摇摇头,〃我不会难过,即使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结果也只有一个,你爱我,你需要我。〃
〃虽然有很多人都爱你,但是你需要的人是我,我能被选中是因为我是赛克萨德的儿子。这就是你爱我的原因,我一点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庆幸。〃
他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我努力地点点头。
我说:〃我会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爱你,比赛克萨德,比你的姐姐玫,比亚尔弗莱都要更加爱你。。。。。。亚尔弗莱能为你做的,我可以比他做得更多,我只是,不能让你错,即使。。。。。。〃
〃即使要与我为敌。〃他说,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但是其实亚尔弗莱,也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他所做的那些事情,不是为了我,他只不过是想向所有人证明,他比我更强,他不需要我,是我需要他。〃
阿德里安说:〃在我进入军部的第二年,我代替伯爵将玫送往了丹麦,我知道这件事情会伤害所有人,亚尔弗莱一个月之后离家,加入了国防军直属的特别事务组,一年之后他参加了秘密训练,之后转入情报科。又过了一年,他从国防军的现役名单上消失,后来我才知道,他入选了武装党卫军特务营。〃
〃亚尔弗莱为针对'圣约'组织的计划准备了很多年,他没有失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