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来时;便见这一殿安宁;不由也放缓了步子。前朝虽多事,近来他心情却好了些儿,眼见各地举子来见考试,颇有“尽入吾彀中”之感。此是他登基来头回亲点进士,心下格外在意。
崇庆殿里人见九哥来了,便不敢再不出声儿了,忙报与玉姐。玉姐这才来迎。九哥心中讶异,见玉姐妆容,不由道:“你这是……重上了妆?有甚事?”
玉姐使双掌轻拍面颊,问道:“看得出?”
九哥道:“我如何看不出来?”
玉姐不由一笑,道:“没甚大事,却好有一件事要请你拿主意哩。”一道说,一道帮九哥除了身上礼服,换一身常服。九哥换了衣裳,捧盏茶,却才发问:“有甚事要我拿主意?宫里事,你自决断便可。”
玉姐道:“宫外阿家今日来看湛哥,亏得她提了——孝愍太子留下的三姐儿,如今也已好大了,过不二年便要及笄,可说人家了。你却有个甚章程没有?她不比旁人,马虎不得。”
九哥道:“这个却是叫我先想着了,她身份有些儿尴尬,不好即时封了公主,我便想,与她寻思门好亲事,眼下许多举子入京,不出两月便有百余进士……”
玉姐听了便知他意思,要与三姐个文人夫婿,想来不会太低,不是状元,也要是探花,名次再低些儿的,便要是家世极好。不由点头道:“这却比前辈公主们的婚事更实惠。”九哥道:“总要与她与找补。”玉姐道:“既这么着,咱便将人情做足,我也说与那头嫂嫂去,略透个话儿,免叫她担心。”
却并不提申氏所言,日后少相见、休多挂念照顾的话儿。玉姐这深思半晌,却想到一件事儿,她与申氏自是亲密,若无过继之事,实是天下婆媳之典范。因着九哥过继,却是晚辈位尊而长非位卑,私下里尚可应付,人前又当如何?叫她受申氏的礼她做不来,叫申氏受她的礼,只恐宫内宫外,朝上朝下都要有人说话。
真个是少见为妙。想明此节,玉姐的脸色便十分难看。先前她亦有分寸,两下都克制,如今外头朝上议礼喊将出来,令玉姐不得不上心。先是有郦玉堂仅是郡王,章哥兄弟日后位必在郡王之上,不好相见。次便及自身与申氏礼仪上相悖,玉姐不由有些儿心烦意乱。
九哥亦觉出玉姐意有不适,却道她是为三姐之事犯愁,安抚她说:“你们想的很是,若郡马有一二不好,也恐落埋怨,不如先与嫂嫂说了,看她意思,总要如了她的意才好。”
玉姐便应了,恰湛哥醒了,与章哥两个你挨我蹭来寻父母。章哥满脸嫌弃牵着湛哥的手来,口内还埋怨:“才学走路,还走不稳哩,就闲住想四处跑来。要过门槛了,我还要吃力哩,叫安妈妈抱你过!”
湛哥冲他扁着嘴儿直“噗噗”,气得章哥往他脸上拧了一把,叫安妈妈:“抱二哥进门去。”将湛哥的手儿交与安妈妈,才仰脸儿看小茶儿。小茶儿笑拿帕子与他擦脸,弯腰小声道:“休叫官家与娘娘里头久等,奴婢抱大哥进去请安,可好?”
章哥板着脸儿一点头。小茶儿笑吟吟抱他进去了,并不说章哥上回想自家过门槛儿,因腿儿短,抬腿便骑坐在门槛上。门槛既长且宽又高,他一个不稳,扎开两条胳膊,复又趴在门槛上,若非小茶儿手快,章哥险些将脸去砸门槛儿。时值冬日,穿得又多,远看似个团子堆在门槛儿上,门里门外再顾不得他是太子,都笑得前仰后合。
自此,章哥每要过门槛儿,便叫小茶儿或是胡妈妈抱了过。每到门槛前,必使小短腿儿量一量门槛儿,心绪不好时,还要踢门槛儿一脚,口里恨恨:“早晚有一天我自跨了你去。”
入得殿来,九哥与玉姐便不说旁事,九哥拉着章哥的手儿,问他又读了甚书。玉姐却抱着湛哥,听他父子两个一问一答。许是九哥少时不得父意,便不肯叫自家儿子吃亏,虽督课颇严,待儿子却极亲近。章哥答话,湛哥跟着学几句儿,九哥也不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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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玉姐得了九哥应允,次日携了儿子往慈寿殿里请安毕,便去寻孝愍太子妃王氏。太皇太后因玉姐做出亲密样儿,连儿子都带来与她瞧,看玉姐便也柔和几分。人便是如此,那一惯为善的,偶有不好,你便要记他不好。那平素淡淡的,忽对笑了,反觉她是个好人了。太皇太后也投桃报李,压着皇太后不令她生事,与玉姐省去许多麻烦。
玉姐将两个儿子带回崇庆殿,叫章哥背诵昨日功课,描两页红,将湛哥交与安氏,叫她带着,休扰了章哥。这才换身衣裳,重理了钗环,往王氏那里去。孝愍太子去后,王氏并不曾出宫居住,只迁出东宫,往东宫侧后之睿宁殿内,抚育女儿,轻易并不出门。
闻得玉姐到来,母女两个都有些讶异。三姐放下手中针线,整一整衣裳,看向王氏。王氏道:“不妨的,你不须躲避,正该多亲近亲近才是。”三姐悄将手下正绣的一条抹额掩了,这原是要绣与玉姐的,如今还未完工,自是不好叫玉姐瞧见的。
玉姐到来时,与孝愍太子妃平见了礼,三姐便上来见婶母,口称“娘娘”。玉姐眼睛尖,已见着了她手边针线笸箩,笑道:“三姐果然长成大姑娘了,已做上针线了。”王氏笑道:“不过闲做两针,休叫她移了性情。说起活计来,她这能算个甚来?”又说,“还不快收了去?没的叫娘娘看了笑话。”
三姐的宫女忙上前抱了笸箩,一福身儿,悄悄退了下去,心中暗自纳罕:娘原叫我亲近娘娘的,怎地又叫我走开?
她却不知,从来说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王氏自玉姐话中听出她将要说的恐与三姐有关,是以将三姐先支了开来。
果不其然,玉姐与王氏寒暄一阵,便说着儿女事:“外头自女儿极小便要为她们预备嫁妆,如今又兴厚嫁,不早早预备了嫁妆,临了便要失颜面。”王氏心中一凛,接口道:“我寡妇人家,只有这么一个孽障,她的嫁妆哪里用预备?我这些还不都是她的?”
玉姐道:“瞧你说的,你的还要留与外孙哩,我们哪能不管三姐?守着国库内库,怎会叫她薄了嫁妆?她的嫁妆倒不须愁,这女婿……嫂嫂可有甚想法儿?展眼她便要到及笄的年岁了,难不成要到十五了再择女婿?世间一眼便相中的人少,磨磨蹭蹭也要一年半载,再卜吉日,又不定立时便有好日子。一拖二拖,都要成老姑娘了。何不尽早了相看?”
王氏道:“我寡妇人家并无章程,只请官家与娘娘怜她个没了父亲的孩子,叫她一生平安,我便是立时死了,也好闭眼了。”玉姐忙道:“嫂嫂又说这丧气话来!要个甚样女婿,难道你真个不曾想过?官家昨日还与我说来,总要叫侄女儿此事如意。”
王氏沉吟半晌,道:“只消孩子纯朴和乐。”玉姐笑道:“嫂嫂心里可有人选了?若有咱好趁早看上一看,免叫人定了去。”王氏低头道:“容我想上一想,可好?”玉姐道:“我便等嫂嫂消息了。”
王氏送走玉姐,自思忖半晌,暗想三姐此生恐是做不了公主的,否则便又要牵扯上孝愍太子身份等等,怕又要生事。政事堂固不乐看着渤海郡王家坐大,更不欲有人借孝愍太子生事。若只是郡主,便不似公主那般易误驸马前程。如此看来,三姐反比公主吃香。勋贵人家人多事杂,又几代下来恐银钱上也是不凑手的居多,反不如与三姐寻个少年进士。女婿既有才,前程又不受阻,自然要待三姐好些。
思及此,王氏便定了主意,想求九哥于进士里择温柔和气的配与三姐。王氏越想越明白,否则玉姐何以早不提晚不提,偏要在这未放榜之前提呢?再者,新君登临,也须栽培些人手儿,横竖三姐也没了爹,不若便交往这叔父手上,由他照看。王氏冷眼旁观这些日,看着九哥夫妇虽比先帝硬气些儿,却并不失礼,是以并不担心这两个将她女儿婚事胡乱拿来收买人心。
过几日,王氏将将赶在放榜前携了三姐去寻玉姐,三姐那条抹额也正正好儿做好。到了崇庆殿,三姐献了针线,玉姐看那条攒珠抹额,手艺虽略稚嫩却颇用心,不由赞一声“好”。妯娌两个一对眼儿,玉姐便叫三姐:“你那两个小兄弟又一处淘气了,你去看看他们,管着他们些儿。”
王氏一点头,三姐便即告退。玉姐看着三姐背景对王氏道:“我说甚来,是大姑娘了,有样儿哩。”王氏道:“那是我前世的债主!”玉姐笑道:“儿女都是债,不独哪一个哩。”王氏道:“早早将她交与下个欠了她的,我也好省心。”
玉姐抿嘴儿一笑:“嫂嫂想是心里有谱儿了?”王氏道:“我却有个想头儿,不知合适不合适。”玉姐道:“父母为儿女,没有不合适的。”王氏试探道:“听说外头新科进士要发榜了?”
玉姐笑道:“京中好榜下捉婿,却无人能捉得过咱家!咱放榜前先将人捉了来,剩下的才叫他们家抢去!”说得王氏也笑了:“如此,便要拜托娘娘了。”玉姐道:“嫂嫂这般客气又是做甚?”便与王氏又说起三姐嫁妆来。
王氏犹豫一时,又说:“还有一件事来,娘娘前使人往外拿本钱做经纪来?可有适宜的?”
玉姐诧异道:“嫂嫂也想这个?”王氏道:“前几日我生日,蒙两宫与娘娘之许,家里来人庆生,说这事来。外头好些人家也悄悄派人去做了,穗州左近路都修了三、四百路了,极平顺。我想着,田地总是有限的,谁个手里有了好田肯让与人?钱却不同,钱能生钱,后世子孙只消田地出产够吃的,余者还要看田地之外。”
玉姐道:“这事我如今是不大管的,嫂嫂知道的,如今兼并愈演愈烈,失土百姓渐多,总要与他们旁寻条出路,有手艺、做买卖倒是一条路——免其成寇而已。既成了件大事,我便做不得主了。嫂嫂娘家若有此心,却也做得。只是,因事关重大,不好倚仗触法。”
王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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