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出了图样来,这世上修宅子,格局总是大差不差,中路正房,地方大些儿就多盖几进,再宽些儿,左右两边儿再多几处余地,或做小院儿、或做下人房、厨房等等。唯有修建园圃,方要与众不同。洪宅既是自家住的,便也是差不多,中路三进院落,左右各二小院儿,四下依着方位,依次便是厨房、马厩(无马养驴骡)、下人房、茅厕一类。却无小花园。
又丈量了宅基地,方唤了人来推了重建。砖石房子,拆也不费甚力气。洪谦又识得江州城内一个花子头儿,唤做团头侯四儿,与他几两银子,他便唤来几个冷铺里的花子,一齐出力三、五日间拆卸完毕,便造起房儿来。
这侯四儿是本地一个地头蛇,专管这一群化子。其时无论地方如何富足,总少不了这些人物,或天灾、或人祸、或懒惰、或父母原就是化子,哪处都有他们。官府总不能赶尽杀绝,便生出一个法子来,也认这化子里有个团头儿,也与这些花子总造一处地方居住,遇有甚不凑手事,也由他们来干。一总笼了,免得生事。
洪谦与这侯四儿有些交情,乞儿做工又便宜,区区十数两银子便打发了,侯四儿还道:“官人一月把半陌钱来,我使个人与你夜里看铺儿,免得有那等毛脚贼听说府上造房儿,来偷了你家砖石木材走。这街上打更的王二、倒夜香的周四我都识得,也招呼一声儿。”
洪谦道:“这倒使得。”
侯四儿又涎了脸来:“这钱也不用大官人出,只再教我两手儿便得。”你道洪谦如何识得这侯四儿的,侯四儿因是个乞丐头儿,身家实富足,也住大屋使奴婢,还好有两个美婢,以洪谦一流亡赘婿,寻常实搭不上这号人物。却因侯四儿好赌,洪谦至江州,身无长物时,侯四儿道这洪谦将来不免要做他冷铺内一个听唤的,遇上了便抬手照顾一二,也是收买人心。
不意这洪谦样样都会,一日侯四儿手气不好,且代侯四儿赢了一把转了运,赌徒最好迷信,从此侯四儿便看洪谦不同,还要扶持洪谦。不想洪谦只是不想负他人情,转头与程老太公帮忙,后做了赘婿。然两人也结了几分儿交情,洪谦偶拧不过,也教他两手,自家却不去赌了。
洪谦又教侯四儿些窍门儿,且说:“小赌怡情,大赌乱性,休要入迷哩。”侯四儿道:“见你对余家那般狠,我岂敢赌大了,不瞒大官人说,我要是个滥赌鬼,且挣不下这份家业哩。下月哥儿满月,大官人不嫌弃我这化子脏,我便来讨杯酒水,如何?”
洪谦道:“可也。”
玉姐又算工人钱,造房不比拆房,须得些熟手方可,这价便高,那等做抬砖一类粗劣活计的是小工,价便低,又有师傅价更高些。又有砖石木料钱,总算她转头将这卖旧木旧砖的钱折一折,又省出一笔来。翻拣一回历书,放串鞭炮,便破土动工。
————————————————————————————————
过不一月,便是金哥满月,小小婴儿能懂甚?除开吃喝拉撒四样,便只剩睡觉犯悃,便是满月酒,也没抱他出来,玉姐听李妈妈说:“月里孩儿不能见风哩。”又记下这一条儿。左邻右舍都来看金哥,也止有妇人得入秀英房里看他。因未出程老太公之孝,外间只摆酒,并不请弹唱。未出孝,这满月原不应这般大办,却因金哥实是程太公生前所盼,故而从权。
秀英将好出了月子,打水洗澡,换了新衣。何氏见了便笑道:“心宽体胖,越发富态了。”
玉姐却叫林家月姐、里正家三姐几个拉住了一处说话:“小时候便常见哩,越大了越不得见面儿,也不知你忙的甚。”
玉姐道:“我家近来有事哩,又有添个兄弟又要盖房儿,不得闲哩。”
娥姐笑道:“不得闲也止是你家长辈,你有甚事可做?”
玉姐也不争辩,只说:“长辈忙哩,哪好再打搅?”又说娥姐要做新妇。
娥姐脸上一红:“他家为他在京里谋了个太学生,要去京里考哩,总不能耽误了正事,便缓两年。”一语毕,忽忆起自家将嫁,却与一群小丫头说这个做甚?嗔道:“一群小鬼儿,却拿我来打趣儿!”作势要打,众人欢笑散去。因程家与娥姐之礼颇重,娥姐待玉姐便也亲近,见月姐与三姐一处说话,便悄问玉姐:“你今而姓程?”
玉姐笑道:“是哩,爹说到明年正月再改,将金哥儿姓了程,虽是契满了,总是承太公的情,不好叫这头绝了后。我留这里也不妥当。”
娥姐附她耳上道:“休说是我说的,你们一家三口儿搬了,虽住一条街上,到底是两个门儿,这门里老的老小的小,却不好过哩。你倒好想想。”
玉姐道:“姐姐好心我知道哩。”
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叫好之声,却是洪谦与林秀才说,叫金哥姓程:“孩儿年幼,我且与他养着。”听的人都说洪谦重信守义,端的是条好汉。
席间纪主簿也是众星捧月,酒酣之余又与众亲朋透些消息:“现府君真个好运道,上下一活动,倒好做京官去了,交割完毕最迟明春便走。止不知新府君是哪个哩。”男客们一阵交头接耳,林秀才又问:“那县里呢?”
纪主簿道:“这却没有消息。”
女人里听了叫好声儿,秀英见金哥睡梦里将小眉头一皱,忙抱起他来哄着,又使小喜去看外头怎样。小喜出去招捧砚问过一回,回来向秀英一一回了,街坊娘子们便夸秀英有福气,儿女双全又有个有情有意好官人,林氏道:“这才是修成正果了呢。”
一语提醒了素姐:“往常女婿往山上慈渡寺里舍了无数钱,我们也许了大愿的,今得了哥儿,要还愿哩。”
林老安人不由头疼,程家僧道绝迹,只因素姐当年曾叫个尼姑骗了几十两银子去,林老安人发了狠,不许她与这些野尼姑结交,止许自家念经。然慈渡寺却是一处好道场,程家在那里舍了银子烧了香便渐渐转运,林老安人自己也颇信服。便允素姐:“天冷了,金哥又离不得人,秀英才出月子,你又未出孝。叫孙女婿带玉姐走上一遭儿罢,你要去,明春天暖,家里一道去。”
晚间说与玉姐:“趁还没结冰,你与你爹走一遭儿,你自家也虔心礼佛,求个好归宿哩。与你爹求个签儿,保佑他明春做秀才,待应时,我再出二十两香油钱。”
玉姐老师是苏先生,读书人于佛道二教总在信与不信之间,每有嘲弄之语,她听得多了,便笑道:“老安人却将佛祖做贪官儿哩,佛祖心明,投缘儿的总能如愿,不投缘儿的求也无用。不若用心读书,用心做事。”
林老安人连呸数下,又拍了玉姐一巴掌,道:“童言无忌!”
苏先生知晓此事,也说:“我读《易》数年,略有心得,闻说高僧大德也有先知之能,倒好讨教一二。”也与洪谦父女同去。洪谦骑马,玉姐也要骑,且说:“爹允过哩。”
洪谦心道,我没允过罢?难不成是忘了?因吃不准,便道:“办正事哩,你坐我身前,也雇车儿带着,冷得受不得了便去车里坐着。”又看苏先生。
苏先生道:“老夫骑马时,你还不会走路哩。”
洪谦将头一别,便令租两匹马来。玉姐又将李妈妈、小茶儿、朵儿一并带了去。
一路上苏先生大感畅快,及见运河,又指点着与玉姐授课,此河因何而凿,花费几许,过几州,有甚用……那边山名甚,有甚掌故……
几人到了慈渡寺,苏先生径寻方丈论道,玉姐与洪谦烧香。玉姐真个磕头为洪谦求签,却是个中吉。洪谦自家不甚信这些个,然因得了儿子,倒也若有所感,感谢之心颇诚。父女两个添了香油钱,苏先生还未出来。冬天日短,洪谦托小沙弥去催。
小沙弥领着明智儿来了,明智一脸无奈道:“苏先生要留一宿哩。”不消说,这是论道入了迷了。
洪谦心道,城里他便能走失了,从寺里回城,任他一个人走,不晓得要到哪处捞他哩。然不回去,又恐家中担心。且寺中清苦,玉姐年幼,又恐冻坏了。便携玉姐之手,于小沙弥道:“有劳小师傅与我领个路,我去见见先生。”
小沙弥倒好说话,真个领了他去:“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个先生着实厉害哩。官人能领他走时,小僧谢天谢地。”
到得方丈室内,门外便听苏先生连连发问:“怎般感应?又没个说法?心头一动,又是怎样动法?”往日是玉姐这般问他,现下是他来问旁人,苏先生心中颇为快意。
方丈连连苦笑:“小僧修为尚浅,也未心头一动过哩。”
洪谦心道,遇上苏长贞,也算方丈倒霉了。着实怜悯方丈,目示小沙弥,小沙弥忙扬声道:“师傅,与里头那位先生同行的檀越要见他哩。”
方丈忙道:“快请。”
进得门来,这室内竟不烧火盆,十分清冷,两人却坐得笔直,方丈额上还沁出汗来,想来叫苏先生逼得不轻。这方丈光着头,然须眉花白,一派得道高僧模样,此时竟然面露苦相来。
苏先生正在兴头儿上,见学生过来,也有些扫兴:“你们又来做甚?我与方丈论明白了便回家哩。”
洪谦心道,你能找着家门儿竟比你能成佛还难哩。玉姐却说:“我想先生哩。明日功课不知交与哪个哦。”
苏先生十分遗憾看一眼方丈,也只得起身:“待有空时,再向方丈讨教。”
方丈一看玉姐,只是个八、九岁孩童,乃和善与玉姐道:“小施主勤奋,必能成正果的。好心且有好报哩。”
洪谦强忍着别过头去,暗道苏长贞好生造孽,逼着大德高僧说出这等化子讨饭的话来。
————————————————————————————————
自庙中归来不数日,却到了程老太公三周年忌日,素姐除孝,林老安人亲抱了金哥在程老太公灵位前好一番哭诉。她一哭,金哥也跟着哭将起来,素姐不消说,玉姐也忍不得阖家好一通大哭。
林老安人且哭且说:“孙女婿守信好人哩,如今是两姓旁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