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时候,公司组织大家一起去K歌。除了几个麦霸执着于唱歌这件事,其他人通通喝得东倒西歪。
何蔓没有。她酒量差,但只跟亲近的人在一起才会喝醉。与同事、客户、普通熟人在一起,也许会喝到吐,但始终不会醉。
以前谢宇对她这一点十分好奇,久了也明白,何蔓对外人始终保持着一种戒备心,自然没法儿将自己放松地交给酒精。
包房里战况一片混乱的时候,何蔓推开门,把自己从乌烟瘴气中解放出来,随便找了一个黑暗的空包房走进去,坐在沙发上发呆。
门没有关,走廊的橙色灯光斜斜地照进来,她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男女在门外穿梭而过,大多走路七扭八歪。有个喝醉了的姑娘走到她门口忽然没站稳,颤巍巍地跪到了地上,被身后的一个男人很快地扶起来,搀着向前走。姑娘却非要挣脱他,哭着喊,你凭什么管我,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去跟她男女对唱啊,你滚开,你别管我……
男人低声哄着,扶着她走远。
他们也是一对情侣吧,何蔓猜测。
可能只是普通的别扭,姑娘醉后矫情,误会了男人和别的女生的关系,吵吵闹闹一通,酒醒了就好了。
也可能男人真的是**了,脚踩的两条船冤家路窄,出现在同一个包房里角力,最后船翻落水。男人上岸前总要把住其中的某一艘,温言软语地哄回来。
还有可能他们是一个公司的同事,HR命令禁止办公室恋情,所以他们只能转入地下,各自乔装单身,男人被女同事觊觎,姑娘只能在一边装作毫不介意地看着,咬碎银牙和血吞。
何蔓痴痴地看着外面,胡思乱想。
灯红酒绿,饮食男女。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爱情,那么多不同的可能,其实说穿了,概括起来也就那么点儿事。
每对情侣都觉得自己的感情最特别,最难舍难分,最复杂也最珍贵。
她和谢宇何尝不是。或者只有她自己这样想。
不过就是一段感情。时间拖得久了点儿,再久也有保质期。生鱼片的保质期只有一天,高温消毒的利乐砖牛奶可以保质一年,化妆品保质五年,桥梁保质一百年……
他们的感情,只是过了保质期。
一开始最新鲜,然后慢慢变味,却舍不得扔。总算扔了,又被没记性的她捡了回来,尝了一口,终于无可奈何地放下了。
日文里保质期叫作“赏味期限”,还是谢宇告诉她的。她一直觉得这四个字很妙。不是说“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吗,味道和爱都一样,的确是用来细细欣赏的。
可过了期限,又能怎么样。
眼前的灯光被一个身影挡住,恍惚中应该是谢宇出现在门口。
何蔓起身,推开挡在门口的他,大步离开。
身后没有人追上来。
第十二章 对不起
1。
“何小姐,卢医生有事耽搁了,他说你可以先听听桌上的这些录音带,他正赶过来。”
私人心理诊所的护士小姐都比公立医院的要温柔许多,也许是工作量不同的缘故。曾经那个被工作压力压垮的何蔓不也总是对周围人恶声恶气吗?
她到底还是找到了这家诊所。车祸出院后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何蔓并非想追寻什么离婚的真相。知道与不知道都不重要,谢宇不会回到她身边了。
只是这段日子以来,铺天盖地的孤独感让她很难承受。
何蔓倒也不再记恨那个夺走了自己的青春、朋友和爱人的“何蔓”,对方也只是个可怜虫罢了。在她什么都不再拥有的现在,如果有个机会能和曾经的自己聊一聊,也不是一件坏事。
只是想要找一个知情者,聊一聊。反正她周末都没什么事做。
何蔓没有再联络过谢宇,她不希望谢宇觉得自己是借着找心理诊所的名义纠缠他。她也有尊严。但她还是给小环发了一封邮件,没想到,对方很快就回复了。心理医生叫卢之行,小环给出了他的办公电话、手机号码和地址。何蔓打了诊所的办公电话,与前台的护士预约了今天的这次会面,在等待卢医生回到诊所的时间里,护士把她引入卢医生的办公室,在他的电脑上调出了整整一个文件夹的音频资料,是何蔓每次来做心理咨询的录音记录。
何蔓朝护士道谢,护士便离开房间并带上了房门。
屏幕上的每份文件都标明了录制的时间。何蔓戴上耳机,随手点开一个图标。
耳边传来的女人声音十分怪异,熟悉又陌生,焦躁不安,语速很快。
“他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手机,每次电话响他就躲进洗手间,今天他洗完澡后,把手机留在洗手间。我拿起他的手机看,看到有一个叫Cookie的人传了一条很暧昧的短信给他。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了,你明白吗,耳朵里听得到心跳声,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卢医生的声音听上去温和而充满磁性﹕“那短信写些什么?”
何蔓﹕“那个叫Cookie的人,问他何时能再见面。”
卢医生﹕“这其实很平常,并不代表他在外面有人。有时候人的情绪和心态会左右自己看问题的角度,你心里不信任他,所以觉得这条信息有问题。我是个旁观者,我就觉得这很正常,也许只是商务伙伴。”
何蔓﹕“一定有问题,我心里感觉得到!你不是女人,否则你就能明白,不用什么证据,两个人之间有问题,是感觉得到的,一个眼神都能察觉出不对劲儿。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录音带中,何蔓的声音从高昂变得低沉,像下坠的云霄飞车,情绪一下落到谷底。
这是自己吗?电脑前的何蔓有点儿听不下去了。
音频里的何蔓继续说道:“他现在回家越来越晚,我每天都想跟他说‘有种滚出去再也不用回来了’,但是又怕他真的就这么走了。我不怕他走,真的,一点儿都不怕。我现在没那么爱他了,真的。我就是觉得凭什么错的是他,不过就是因为没被我抓到而已,我凭什么成全他,凭什么?”
音频里的何蔓已经神经质地啜泣起来。何蔓入神地听着录音带中自己情绪崩溃的声音,没察觉此刻有人进了房间。
忽然一双手从背后轻轻地搂住了她。
何蔓惊得站起身,一转身挣脱了出来。
2。
眼前站着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臂弯的西装外套还没来得及挂起来。
何蔓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大脑才开始运转起来。
他应该就是卢医生。何蔓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微微抿着嘴挤出一个笑容,朝他点头问好。
“卢医生,我是何蔓。”
卢之行笑了,像是为了让何蔓安心一样,主动退后一步,转身去挂衣服。
“我还奇怪怎么给你发短信你都不回复,原来是听录音入了迷。”他语气轻快,似乎心情不错。
何蔓闻言从桌上拿起手机解锁,果然看到一条新信息。她之前并没有把小环邮件中列出的卢之行手机号存进去,此刻有些尴尬,连忙点开收件箱。
然后就愣在了原地。
那串手机号下面最新的一条信息是:“我堵在路上,很快就回来,别急。”
但是上面三条信息,却是一个月前的标点符号。问号,句号,省略号。
竟然不是骗子发的吸费短信。可是为什么?
卢医生此时挂好了衣服,解开衬衫的一颗扣子透气,笑着问她:“你消失了半年多,怎么现在终于想起来要找我了?”
这就是录音里男人的声音,何蔓转头再次认真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三四十岁,中等身材,不是很英俊,理着平头,气质温和从容,看起来是个相当温柔体贴的男人。
可惜何蔓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也没法儿配合他表现出熟稔的态度。
卢医生看何蔓没回答,就换了问题﹕“听说你离婚了?”
他的口气非常温柔,何蔓告诉自己,心理医生都是这样的,要是像教导主任一样凶,谁还敢跟他们讲实话。
何蔓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他提出的两个问题,而是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情况就是这样,”看着眼前男人愈加暗淡的神色,何蔓忍住疑惑把后面的话说完,“您是心理医生,短暂性失忆这种事情您可能比我了解。反正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虽然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可还是对过去有些好奇。所以……所以想过来和您聊聊,顺便也听一听自己每次来做咨询时的录音。”
“您?”他笑了,“如果你不是装的,那看样子,你真的是不记得我了。”
何蔓摇头,坚定地说:“连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今天是初次见面的感觉。”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措辞这样生硬。
卢之行低头沉吟,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何蔓没有打断这个男人的思考,静静地站在一边。
很久之后,他终于微微笑了,神色也自在了许多,走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示意何蔓坐到沙发上。
“我想了想,你的确没有骗我的必要,更没有半年多后以这种面目出现在我面前的必要。”
何蔓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戒备地保持了沉默。
卢之行笑容和善地看着她,诚恳地说:“刚刚实在唐突了。我走进来看见你的时候以为是我女朋友,你们背影实在很像,我不由自主就抱了上去,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何小姐你别介意。”
何蔓心里好受了些,笑着摇摇头。
“你想问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何蔓站起身,“自从知道自己以前常常来这里看医生之后,我就一直打算要过来,当时也的确很迫切。但是过了这段时间,情况变化了,见到您,我忽然觉得没什么想问的了。”
“真的不问了?”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反正我现在的生活和精神状态都没什么问题,也没必要追根究底了。”
刚刚听了那段录音,何蔓下定了决心。
关于谢宇和自己的那段相互猜忌的不堪过去,再也不要提起了。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