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胡秀芝拉着家常,看着这一板子的面粉鸡蛋白糖的,曹大屯心里一下子生出丝丝的温暖,恍惚间有了些家的感觉。他猛地想到袁婷婷,他多么希望这时候她能走进屋来,哪怕站一站再出去呢。刚才从新华书店出来,本来他是想回去的,可身子如同被一根绳子拽着似的,自行车不知不觉就拐进小王府街。不过还好,正碰上师母做蛋糕,看到这些面粉鸡蛋的,他有些喜欢,他帮着往蛋糕模盘底部刷上一层猪油,觉得这比面对车间里那嗡隆嗡隆的硕大机器有意思多了。他现在一想到车间就头疼。
“控火候调温度,这里面讲究不少。”胡秀芝边说着边把一屉倒好蛋面糊的模盘推入烤箱。
就这样,这一屉做好了,上一屉也该出炉了。金黄色的蛋糕冒着热气被师母从烤箱里抽出来,香味儿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并且沿着门缝儿飘到小王府街上。胡秀芝把一块蛋糕放在曹大屯手里,说:“你尝尝,好吃不好吃,跟我说实话。”曹大屯咬一口,香甜暄软,味道特别好,禁不住一个劲儿地点头。胡秀芝说:“你倒是说话呀。”曹大屯说:“好,真的好!”胡秀芝的脸立刻灿烂得如同盛开的鲜花,说道:“一会儿给你弟弟带些回去。”
曹大屯使劲儿点点头,他有些冲动地想,哪天母亲和奶奶来到济南,他一定要亲手烤一炉蛋糕让她们尝尝。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会对烤蛋糕产生兴趣,
小王府街 4
平房东面的家属楼已经建好,工人们正在拆脚手架。这天下午,曹大屯走下厂里的交通车,顺便拐到菜市场,买了点西红柿和黄瓜,又打了一块豆腐,他得给弟弟曹大洋准备晚饭。弟弟中午在学校吃食堂,晚上这顿饭,只要他不上中班,好孬他都要给弟弟准备的。过年回老家,母亲嘱咐他多次,说一定要照顾好弟弟。能怎么照顾呢,只有多做点饭了。他提着菜,一进家属院,就看到工人们在拆脚手架。
终于拆了。曹大屯想,母亲和奶奶快来了。他瞅着新楼,来到平房门口,有点儿走神。他的眼前出现了母亲和奶奶的笑容。母亲和奶奶确实该来了。他没发现父亲老曹站在他身边。他不知道父亲老曹是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的。
“快了,这次真的快了。”
老曹一说话,着实把他吓一跳,他有些厌嫌地看父亲一眼,心跳得如同一台柴油机。
“我也回来了。”老曹的口气,有些满足的味道。
这天晚上,老曹亲自下厨,鼓捣了几个菜。天开始热起来,老曹扭开电扇,顺手提过一瓶衡水老白干,给自己倒满一茶碗,把酒瓶一推,说大屯你不来点。说完他后悔了,他想起上次的不愉快来。大屯不会喝酒,他知道,推酒瓶,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曹大屯真的就倒满一杯,并且不动声色地先来了一口。一旁的曹大洋瞪起眼来瞅他。曹大屯说:“瞅么,不认识啊?”曹大洋撇撇嘴,笑了。
“你,学会了?”老曹有些不相信似的。
“这还用学吗?来,祝贺你回到机关。”说完,大屯一口下去半茶碗。
老曹也来了半茶碗,他抹搭抹搭嘴,那样子有些激动。果然,他使劲咳嗽两声,便打开话匣子:“我也回来了,楼也盖好了,看样子,很快能分到房子了,收完这茬庄稼,秋天一过,我就把你奶奶和你妈接过来,要说起来,村里对咱们不错啊,咱户口都出来了好几年,你看,庄稼还让咱种着。论说咱户口一出来,人家就该把地收回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曹大屯一听老曹说话,心里就觉得别扭,地没收回去不假,但也不值得炫耀,家里那么多地,都是母亲一个人在种,整天累死累活,难道你老曹没看到眼里?几年前村里人就说,大屯他娘有福啊,进城住楼房,再也不必在土窝里刨食吃了。这一眨眼几年过去了,眼看着人见老,还在家里刨食呢。
“大屯,你听我说,就是分了房子,你宿舍里那张床也不能撤。你想想,你奶奶……”
“别说了,我明白,咱赶快吃饭吧,一会儿大洋还要学习呢。”说完,曹大屯一口把茶碗里的酒干掉,饭也没吃,就走出门来。他不能再听父亲说下去,否则,又跟那天一样,他会摔门而去的。本来他想说,你让我回来我也不回来。但他忍住了,他不想惹老曹生气,但他想,要是天天跟老曹在一块儿吃饭,肯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曹大屯心情低落,他骑上自行车来到街上,慢悠悠地蹬着。六月的城市夜晚,到处灯红酒绿,热闹非凡。女孩们穿得少,该露的都露了出来,那身段,那胸脯,那大腿,那脖颈,那长发,那脸盘,那笑声,那香味,那姿态,那被男孩牵着的手,那被男人搂着的腰,那被男人亲着的嘴唇……一点点,一串串,一簇簇,如同幽暗的火苗,在炙烤着、蒸煮着他的心。他蹬着自行车,解放桥过了,他向西;青龙桥过了,他向西;舜井街过了,他向西;他抬头,他发现他又站在泉城路新华书店门口。他骑在自行车上,踮着脚尖,目光穿过书店宽敞的玻璃窗,他寻找,他一下子看到了她。她站在收款台前,把顾客的书和钱接过来,消磁、计价、找零,然后把书放在印有新华书店的方便袋里,她的动作是那么娴熟、优雅,她绷着脸,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只有脑后的马尾辫荡来荡去的。他喜欢她这个样子。他盯着她,有些贪婪,有些迷醉。
“嗨,小伙子,存不存车子?别挡着人家的路。”
旁边看自行车的大爷朝他招手,他才发现他站在过道上,他忙把自行车推过去存上,然后,犹豫着走进书店。他绕着她走进书店里面,他侧着身子,像是故意躲着她。实际上,她一直都没有抬头。他又来到那排摆放诗集的专柜前。他拿起一本席慕容的诗集,翻也没翻,便朝她走过去。两旁的书架似乎在摇晃,好在他来到她跟前。
“你好。”他跟她打招呼,脸热得要命。
“是你啊。”她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五块五。”
他急忙掏兜,上下掏遍,只找出几张毛票。汗水一下子淌下来。
她又看他一眼,拿手抚摸了两下诗集的封面,嘴角处露出一丝的俏皮。
“忘,忘带钱了。”他无地自容,恨不得变成一只老鼠溜出去。
“那就下次买。”她淡淡地说,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小王府街 5
一眨眼,欣荣蛋糕店开业一个多月了。生意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好,盘点核算一下,一天能挣二十块钱,胡秀芝倒也满足,反正房子是自己的,除去交点税,基本是挣多少都能揣进自己腰包,要知道她一个月的退休金,才二百块钱呢。现在,胡秀芝能做的,就是多增加糕点的品种,什么桃酥、玫瑰酥、白皮酥、三色糕、鸳鸯糕的,品种多一点,顾客选择的余地就多。小王府街上的顾客,大都是过路的,从泉城路去解放阁和黑虎泉的,从舜井街去泉城路的,来来回回,人倒是不少,但过路客买不多,看着新鲜好玩儿,买两块尝尝而已。街上的顾客有,不多,胡秀芝对他们特别客气,她明白,搞好了这都是回头客。糕点品种多,从制作上,胡秀芝倒不在话下,只是有一点儿,累。
这一段时间,只有在老袁不上中班的时候,她才忙里偷闲,晚上去南门练一练气功,有一次,她坐在那里练着气功,听着从录音机里传来的音乐,竟然睡着了,并且还做了个梦,梦到她把一炉蛋糕烤糊了。回家来跟老袁边说着边发感慨,说真的是上了岁数,不中用了,你说一二分钟的时间,竟然做了这么个梦。老袁说,不管岁数大小,这里里外外你一个人,搁谁也够受的。胡秀芝说,你倒是能体谅人,你三班倒,时间论说不少,你少去打那个什么臭“够级”,帮我干点活多好。胡秀芝的一番话,把老袁说得一时找不到话说了。胡秀芝又跟了一句,我看你啊,还不如那个小曹勤快呢。
胡秀芝的这句话倒一下子提醒了老袁,老袁说:“要不咱雇个人?”
“你算了吧,一个月才挣五六百块钱,烧包啊。再说了,又是吃又是住的,我可伺候不了。”
胡秀芝嘴上这么说,心里实际上也在想这个问题。这一天下午,她边揉着面团,脑子里边想着曹大屯,她觉得这个农村来的孩子,又安稳又老实,不像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他来到这里就帮她揉面团啊打蛋清的,总是忙这忙那,手也勤眼也快,不闲着。她看得出来,他愿意干这些活。她问过老袁,问这孩子在化肥厂干活如何。老袁一笑说,一般般,总是发愣发呆的,对着那些机器,跟没结婚的小伙子面对着大闺女似的,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胡秀芝也笑了,说滚一边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但胡秀芝心里还是觉得,如果有这么一个小伙子帮着,那一切就轻松了。他父母不在身边,平时下班后也没啥事,能不能让他过来帮帮忙呢?当然不能白帮,给点钱嘛。想到这里,胡秀芝有些激动,晚上得跟老袁商量商量,看看是否可行。
女儿是指望不上的。胡秀芝想到袁婷婷,嘴里就禁不住发出叹息声。她倒不是指望袁婷婷能帮她干活,她只是觉得女儿不让她和老袁操心就好了,话说回来,能不操心吗?
袁婷婷找了个男朋友,竟然是南门一带的黑社会。人家都这么说,开始她和老袁还不相信,后来暗暗一打听,那孩子竟然是出了名的,外号叫棒子,据说他在南门一跺脚,那南门桥就得抖三抖。舜井街上卖电子设备的,他要按月收保护费的。你说袁婷婷这孩子吧,从小柔弱多病的,学习也不错,技校毕业后,分到新华书店上班,本来让人挺省心的,没想到两年前,认识了这么个人。这个叫棒子的男孩子,她倒是见过一面,骑着一辆宽宽的长长的大摩托车,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黑墨镜,看上去瘦瘦的高高的,后面坐在摩托车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