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啊……
中断的思绪,又在她心中翻腾着。很多年前,密室里的那些话,还是清晰如昨日。但不知为什么,那份会让她激动到极处的希翼,最近几年来,却是一年比一年感觉遥远,让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触及内心的惶惑与寒冷。
那么漫长的等待……但等待的尽头,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终结呢?
她突然抬头,在席上寻找到沉香,出神地看着。再没有比她更熟悉他的人了,无论他如何谈笑风生,在那几乎溢得出来的轻松快乐之下,隐藏的,却是一种她更加熟悉的沉郁与重负。
秘密多了,就会变成挪不开的大石,硌在心中,硌在所有最快乐的时光里……
这一场酒宴,直到近晚才散席。大醉的康老大牵头,五兄弟一个个地向杨戬叩头作别。他自己特意多叩了一个头,喃喃地道:“二爷,我代老四向你叩别了,他没法亲自来见你……也许将来,我也会有这么一天。但你别多操心,要好生静养,也别担心沉香。梅山兄弟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定会照顾好他,助他风风光光地胜任着司法天神之职……”
同样大醉的哪吒,却是匆匆起身,连和三圣母道别都忘了,只踉跄着冲向杨戬,想抱住他的身子。手伸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却终于不曾落下,半响,哪吒才沉默地转身向外,踏上风火轮,裂地陷没向下,消失在地底沉沉的黑暗之中。
和往年一样,龙八丁香最后走,负责收拾狼籍的酒桌,好让三圣母一家腾出时间,陪着杨戬闲话些家常。毕竟,一年只能见上这一日,再有片刻,便又是送他回竹屋阵中静养的时候了。
三圣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目送沉香抱起二哥,向竹屋方向走去。她眼里有着泪,更多的却是快乐。出阵那一刻的绝望与疯狂,便是如今,她还是记忆犹新。现在这样,岂不也是很好了吗?或许说,她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拥有这样优雅的生活,这样充满了希望的等待。
希望啊,真是一个奇妙的执念啊。不论错过了多少,不论还需要多少时间,哪怕年复一年的,只是二哥如旧的伤势,淡然的微笑,可只要有着希望,她就有着足够的理由,让自己快乐地渡过每一天。
“我不是为了自己。”她轻声对自己说,也是这样坚信着的。
只有自己快乐,二哥才能快乐,所有曾经的过往,才会变得还有价值可言……
缓缓启动阵法,盈盈的翠色,护死了屋里的一切,沉香却仍站在原地,独目里闪着冷峻的寒光。半晌,他才轻吁了口气,慢慢松开握紧了的左拳——舅舅的这个习惯,如今,也成了他控制心绪的唯一办法。
“出来吧,小玉。”他缓缓说道,“万年的法力,并不意味着你就能悄无声踪地跟踪。”
空气中一阵轻微的波动,他的妻子现出身来,咬着唇,想说话,却又似不知说什么好。许久,说道:“你今天早朝散得太迟,我先来的华山。”
沉香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小玉的表情,忽然又沉静了下来,道:“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在来华山之前,我去了趟月宫……”扬手从袖里抽出了一角紫巾。
沉香微笑:“泠泠玉树下的一袭纱衣,轻软如云,飘逸如风,和着月宫独有的桂香,时而抚琴,时而纵舞。有销魂歌板,有细腰娉婷,小玉,你一定是眼福不浅。”
小玉紧紧抓住紫巾,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嫦娥姨母疯了……是你做的对不对?才出阵时,她虽然失魂落魄,但这些年过去,已经好上很多了。不但开始游冶交往,还曾下凡散心,以和文人雅士唱和为乐。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沉香仍在笑,眉心牵动,现出刀一般的纹痕。他一边举步向外走去,一边轻声说道:“舅舅爱着她不是吗?嫦娥姨母,也一直以爱情自矜的不是吗?那么,就让她在疯狂中,彻底变成一个只忠于爱情的女子吧。由来艳骨多尘士,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十章 暗月昏冰霜 '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小玉跟在后面,急道:“可是……可是舅舅将来知道了,他会伤心的……”
沉香仍然在笑,却有清泪从他的脸上慢慢滑落。脚步仍是不停,穿过圣母宫,穿过桃林,一路向华山的另一处桃林行去。
十里地转瞬就到,时值深秋,眼前的这片天然老林,人踪早绝,更显得凄清冷落。苍兀的枝叉斜剌向空中,扭曲着,挣扎着,似在哭喊,又似在抗争着什么。
“我了解你,小玉……”在林中一处空地停下脚步,沉香的声音,也和这桃林一样的冷清,“突然要和我一同进竹屋接舅舅出关,你的心中,想来已经有了疑惑……”
小玉的唇上,已有血痕渗出了。她迟疑着,仍是走了上去,抱住丈夫,将自己偎在他的怀里。怀里传来的温暖和心跳,让她突然间有了勇气,抬起头喃喃地道:“十几年了,对神仙而言,是算不了什么。但我不是娘,不喜欢活在虚幻里。你知道吗沉香,我很害怕……我害怕迷失,害怕会失去你……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刘沉香了……”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突然看到了沉香脸上晶莹的泪珠。小玉的心中,蓦地便是一阵抽痛,伸手轻轻拭着那泪水,带着哭腔叫了一声:“沉香……”
“今天朝会后,玉帝留我小斟了几杯。他说,他饮过的美酒,还是以舅舅当年赠来的那坛万年陈酿为最佳。他还问起了你和娘,问起了……竹屋里的舅舅。”
沉香说得很镇定。反倒是小玉脸色惨变,一个寒颤之下,急声叫道:“玉帝问起了舅舅!他……他还留你小斟!他要干什么?他知道舅舅活着?”
“妖物寻仇,火焚刘家村,计设华山圣母宫。那杨戬虽作恶多端,一意潜心恢复,再逆行倒施。但家母和他毕竟血肉联心,加之不计前嫌,细心照拂了这兄长三年之久。最后关头,杨戬终于被家母感化,弃恶从善,拼出耗尽真元,以元神破阵救出了众人,将功赎罪。”
沉香淡然说着,不理会小玉越来越惊惧的目光,微笑着续道,“这便是当年,我分别向灵霄和兜率私下禀报的经过。假中须有七分真,否则,你以为刘家村的一把火,就能让这两只老狐狸信以为真,这些年来都不闻不问吗?”
“他们知道是舅舅破的阵……”
“不只是破阵……兜率倒还罢了,但灵霄知道的,却比你,比娘,比三太子,比所有的人都要多。”
沉香的手抚上了自己的眼罩,他的声音也越发飘渺:“可水镜不愧是神王的法器,以它为阵眼的神阵,便是玉帝,也无法看透内中的情形。所以,他不知道我们曾回溯了那三千年的岁月,就像他不知道,我还有另一个重大秘密一般。”
他微笑着,继续说道,“但是小玉,你是我这一生最钟爱的女子,那么,我不想再隐瞒你这个秘密。那秘密是我真正的原罪,我这一生,都注定要背负下去的原罪……”
小玉在发着抖,但却固执地抱紧了沉香不肯放手,就像抱着她唯一的珍宝一般。“不要瞒下去了……”她轻轻地道,“事情真相如何,连我,你也一直在瞒着吗——那秘密,是不是和舅舅有关?我爱你,沉香,而且,我怎会去伤害舅舅!为什么……你连我都信不过了?”
沉香轻抚着她的乌发,她的发髻,一向是他亲手代为梳理的:“你们一年只能见到舅舅一次,但舅舅出关时,都很安详平和,没有一分的怅然黯然。他始终在微笑,无论什么时候……对吗?”
小玉突然惊恐起来,叫道:“你……你对舅舅也做了什么?沉香,你不会……我知道你不会……”
沉香缓缓摇着头,左眼的眼罩,被他轻柔地摘了下来,仿佛在摘下春日清晨,花瓣上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沉香惨白中杂着几丝殷红的废眼里,却分明有火焰在跳动。
“被亲人关怀照顾,舅舅不会觉得幸福,若是知道了老四的死讯和嫦娥姨母的疯狂,他也不会难过伤心。对竹屋里的那个人来说,所在之处是温暖的床塌,还是松寥片石,暗添坟田,已经都没有什么区别。”
完好的右眼里,大滴清泪,无声滚落下来。而左目里的殷红,却越来越夺目诡异。
一座充塞天地的巍巍高台,正从一片殷红里挣扎而来,就像多年前,他在林中见到的那般完美……
小玉震惊地看着他蓦地扭曲的面孔,看着他突然痛哭得如同一个孩子。然后,她发现,不知何时,沉香已经林中设下了严密的结界。
“沉香……”小玉的声音颤抖,在压抑的空间中听来,有着一种放大了的恐惧。她本不该担心的,眼前这个男子对她的爱,就像她爱着他一样真实深沉。
可莫名的恐慌,仍在蚕食着她的心,令她只想转身逃走。但她还是忍住了一阵阵的心悸,固执地抚着沉香脸上的泪痕,冰凉的指尖湿湿的,已分不清那是丈夫的泪水,还是她指尖的冷汗。
————————
“舅舅原本可以不死的。如果他不出手,而我们又真陷入了必死之地,玉帝定会暗中破去阵法——水镜水镜,伏羲水镜,它原本便是玉帝故意流落出去的!最后一次试探而已,他只是要借九灵洞余孽,试探我这甥孙到底有什么道行,能不能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
巍峨高台已越来越清楚。沉香仰着头,用左目深深地盯着,台上漫天的桃花开得正盛,绚出一天一地的华美与庄严。
这高台不属于三界,这桃花,也永远不会败去。毕竟,这是那个人执念的唯一证明,自然,也会和那个消逝无存的灵魂一样的固执坚持。
“多美的桃花啊。可惜除了我,三界之中,再也无人能时时见到。但我却不想见,不想……这桃花,和这高台,都是我一生不能洗脱的原罪……”
梦呓般地低语着,沉香用单手搂紧了小玉。十余年来,头一次放纵着自己的思绪,在自己最爱的女子面前,缓缓飘向了十数年前,他闯入桃林时看到的情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