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倒也自在。
这些年,国家对退休职工养老金政策也有改变,卢母碰上好时候,钱拿得比之前多不少,时不时还有瑾汐汇来的养老钱,日子越发宽裕起来。
只是,日子变好了,身边却没有人陪着了,时常,她会感到寂寞。
丈夫不在了,大女儿出国不知何年才愿回来,唯一有指望的,也是她一直以来视作命根一般的宝贝女儿,几年前离家出走,托人捎了平安的口信后,便再也没出现过。
好在她是要强的性格,即便心里不自在,也决不愿让人看出来,闲暇时她报了老年大学,书法绘画声乐舞蹈,能学的她都学,天天把时间排的满满的,来去风风火火,不让自己有工夫感春悲秋。
可是,再要强,每年到了团圆的日子,各家热热闹闹,自家却冷冷清清时,她确实会有些受不了这种孤单。
所以,接到瑾汐的电话,得知她马上要回国参加活动,甚至还要留在家里过年时,卢母简直有种要喜极而泣的激动。
把家里打扫的一尘不染,又风风火火去市场置办年货,一切弄得很像样了,女儿也终于到家了。
她们大概有四五年没有见,上次见面还是因为朝露出走,瑾汐过后回家来陪她一个礼拜。时间越久,她越发觉,最后自己能依靠的,偏偏是她从来未曾有过指望的瑾汐,这现实,让她唏嘘,也让她反思很多。
几年不见,瑾汐出落的越发好看了。她眯着眼,拉着瑾汐的手,仔仔细细地打量,边打量边感叹这国外的水土就是养人,三十多岁的大姑娘了,瞧着还像二十出头的小女孩,逗得瑾汐笑得咯咯响。
女儿变得爱笑了,这是件好事。她还记得她从小到大那副木讷的,总是受气包一样不声不响的柔弱样子,每每看到,都让她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气馁。
在此之前,她曾对这次见面有过诸多揣测,她想象她们见面,会不会尴尬,会不会有隔阂,会不会变得陌生,可是今天见了,答案是否定的。她们没有步那些令人惋惜的故事的后尘,相反,她们越过了那道坎儿,终于变得互相接纳,互相体谅。
她从瑾汐的笑意里,看到她的宽容,看到她的坦然,她是真的不在意之前那些纠葛不快了,她放下了,忘掉了,原谅了。于是她也终于可以释然。
她们就像普天之下所有的母女那样,会争吵,会闹别扭,但是,她们始终是一家人。
卢母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背,转过头去,偷偷抹掉眼角的泪。
瑾汐回来后,先去墓地看了看父亲,在父亲墓前待了很久,她才下山回家。
之后的几天,她去参加了出版界的聚会,便一直窝在家里陪着卢母。
直到年后,她才提出要去登长城。
她平静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卢母正在身边包饺子,她在一边擀皮。
身后的电视放着娱乐新闻,新闻爆出最近靠饰演某部名导影片女主角而受到关注的新人演员,竟是靠潜规则上位,娱记更是曝光该女星读书时便是一太妹,私生活糜烂,且与一起多年前的命案有关联。
镜头里,年轻的新晋女星面对无数麦克和刻薄的提问方寸大乱,杏核样的眼睛里写满无措和恐惧。
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如果在父母身边,现在该是与同龄人一般,刚刚走出大学走上社会,原不该面对这样的诘难,可是各人有各人命,各人选择各人的道路,她选择了这一条,尽管不好走,旁人却帮不得半分。
人在做,天在看,其实真的是这样,命运对待任何人都是公平的,你欠了,你总要还的。
只是这还的方式不同罢了。
瑾汐低头慢慢滚动擀面杖,对面,卢母微微叹了口气,拿遥控调了台,才道:“找个人陪着你去吧。”
“嗯,苏敏正巧要回北京老家,我俩作伴,你放心吧妈。”
卢母听了,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什么,但她想了想还是咽下去,点了点头。
那一刻她其实想说,是不是还有更适合的人。
隔了许久不见,一见面,还不等瑾汐反应过来,苏敏便指着瑾汐白嫩的脸,大嚷大叫命运不公,同是三十多岁的老女人,她眼角一把细纹用什么保养品都不起作用,瑾汐却依旧这样年轻。
瑾汐无奈地摇头,把行李放进后座,跑到副驾驶坐好。
她们并没买机票车票,而是坐苏敏的越野车一路开去北京。苏敏现在不再做助理,几年前新杂志创刊,她被挖角去做编辑,因为工作能力出色,一路慢慢升上副主编的位置,现在过得也甚是悠哉。
这几年,因为出差的关系,她们私下其实聚过几次,只不过都在国外,现在在国内又碰头,感觉命运甚是奇特,你以为会在一起的时候,你们分开,你们分开后,却又不知何时再相聚。你永远不知道它下一步会出什么牌。
所以,这相聚,便显得格外值得珍惜。
俩人一路说说笑笑,从很久之前的琐事,一直说在现在,可是俩人很有默契地都刻意忽略了一些话题,一些人名,于是那些故事,便显得有了断层。
终于,沉默片刻,苏敏再忍不住,她佯装随意问问,目视前方,心里却咚咚直响。
“那啥,我说……你和TING……你们后来见过吗。”
这个话题果然引来一阵沉寂,但几秒后,瑾汐便淡然笑笑:“没有。他一直……没有回来过。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过的怎么样。”
“这样……”苏敏从后视镜里偷偷瞄了一眼瑾汐的表情,见其没有太大的反应,终于壮着胆儿问了句,“那么,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继续……等下去,还是……”
“我原先想,他不来,我便一直等,等到他来为止……可是后来我慢慢明白了,这些事,本就不是我们自己能左右的,如果我不抱着那么强烈的企图心,我就会好过很多。而且,这几年,说是在等,其实,我也不过是在过自己的生活罢了,只不过恰好,我一直在那里。”她转头,望向窗外,路边的树一棵棵过去,她嘴角略带笑意,“以后,也许,我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也许,又会在哪里碰到转机,也说不定。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我们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
那是很多年前,有人曾经在她面前说过的话。
那天似乎下了很大的雪,她坐在雪里,心完全冷透,他笑的云淡风轻,让她感到一阵暖意。
——错了,换种对的就好。空的,把它填满就好。直着走不通,转个弯就好。
如果还有一天,就开心一天。如果还有一辈子,就开心一辈子。
你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
那时她觉得好难,如今她真做到如他所说一般,可是他已经不在。
她闭口不言,愣愣望着窗外。
她没有与苏敏说的,是她回来时,在机场大厅看到的一幕。
那时,她从候机口往外出,身边的人往里进。
擦身而过的时候,她似乎听见自己心脏漏跳半拍的声音。
他坐在轮椅上,一直保持着温和的微笑,虽然瘦削,可眉目却依旧英俊美好,摄人魂魄。
在他身后,一个笑容痞痞的年轻男人推着他。他们路过时,吸引了好多年轻姑娘仰慕的目光。
她无声走过,而后驻足回首,直直看着他,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登机口尽头。
她没有叫住他,整个过程中,她一声不响,只是呆呆地看,看他远去的背影怎样一点点缩小不见,那大概是她欠他的。许多年前,她便该这样目送着他离开,可是她没有。
如今时隔多年,她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不见,眼眶渐渐潮湿模糊。
然后她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尽管眼泪滑过脸颊滴下,可她却终于释然地微笑。
你活着,你很好,你在那里。
这已足够。
到了北京,瑾汐随苏敏一起在其怀柔外婆家住下,第二天苏敏出门办事,她便独自去登长城。
那是他明信片上最后一处风景,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终于写下了给她的话。
那却是一句极短的话。
A dieu——法语翻译过来,是永别的意思。
她不知道他选择用法语表达,是不是并不愿她看懂的意思。
她猜,这大概真的是最后一张,来自他的明信片。
这个最终的告别与自留地,他选择了国内,也许,也暗含几分,想要让她归来的意思。
他就是这样,自始至终,总是为别人考虑的太多,为自己想的太少。
他是那样傻那样傻的一个人,他付出什么,放弃什么,还以为她真的永远不知道,
只是他不愿她知道,她便装作不知道好了。
一辈子,都不知道。
爬到山顶,她已累得气喘吁吁,在原地驻足停顿好久,才决定回去。
然而,待她转身时,却瞄到身后不远处,一个男人长长久久看着她,似乎是在那里站了不短的时间。
待她看清对方的眉目,却好像被穿心箭牢牢钉在原地一般,竟动都不能动。
他高大英挺,依旧爱穿深色的大衣,衬得气势更加内敛。
几年不见,他似乎略黑了些,岁月将其轮廓雕琢地益发明朗成熟,耐人寻味。
他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直直看着她。
她便也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也直直回望着他。
好像千言万语,在那一刻,都表达不清他们此时的心绪。
在那一刻,时光好像匆匆在身边倒流,纷纷沓沓的旧年华迎面扑来。时光又好像继续前行,只是他们,牢牢凝固在这一刹那。
好久,他们才终于缓过神来一般,瞥到他略显尴尬的表情,她勉强一咧嘴:“好巧,你也来爬长城。”
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好像隔了一个世纪那样久。
他点点头,表情虽隐了去,眼里的光亮却丝毫没有掩饰,半晌,他说:“你回来了。”
“嗯,回来过年。”她点点头。
他便也点点头。
两人沉默许久,在这沉默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