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过爸爸,他眉头一皱骂她心浮,她便不敢再多话,只是以后写字的时候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听话,她背着他去文具店买了一瓶墨汁子,趁他不在时偷用,惊叹节省不少时间,可是最后总能被他识破。她每每都很委屈,哭诉自己不是做书法家的材料。
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再好的墨汁也是写不出研墨的色泽来的,她也知道,他并没有希望她做什么书法家,他只是通过写字在练她的性子,他希望她做一个稳妥坦然的人,像研的墨那样,有厚重的成色,不浮躁,也不功力,好好的过自己的人生。
奇怪的是,小时候那样厌烦写字,如今站在这张老旧的写字台前,闻着墨汁浓重的味道,她竟有些怀念起那时的日子来。
恰好卢父写完一幅字,停了笔,抬眼冲瑾汐笑笑,“多久没动笔了?来练练吧。”
瑾汐点点头,接了笔到爸爸身边站下,对着空白的纸一时不知写些什么,提笔就是李清照的词,她上学时也爱背些感怀悲秋的词句,所以这么多年,脑子里还是有些片段。
然而,才写到“凄凄惨惨戚戚”这句,她骤然停笔,然后才反应过来一般,迅速扯过纸揉成一团扔进一边的废纸篓。
旁边放着卢父刚刚写的字,是苏轼的浣溪沙,瑾汐瞄到那句“休将白发唱黄鸡”,突然受了触动,略一沉吟,想起小时候被爸爸逼着背王勃的滕王阁序,里面有一句,她记得很清楚。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她信笔写了。然后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收笔,退到一边。
卢父就站在身边静静看着,半晌,声音明朗地说了一句“还好”。
她却又觉得鼻尖一酸,急忙偏了头,止住上涌的眼泪。
从小到大,她没有听过他一句夸奖,所有的事,无论她再努力再认真,他总是能挑出其中不完美的地方,初时她会不服会气会恼,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所以,她知道,他现今一句“还好”,已是最好的嘉奖。
她的爸爸,二十多年来在她心里都是最天一样的存在,灼灼清华,永不会老去一般。可是如今,他也无法避开这世间最无奈的终结。
她的爸爸得了癌症。
瑾汐知道家里并不富裕,以前供着姐妹俩上学生活一直拮据的很。她毕业后有了工作,不必再占家里开销,可是爸妈压力仍旧很大。妹妹今年读高二,艺术生,学的是画画,除了学费之外学艺术的开销也是很大一笔。卢父前些年心脏不好,从位子上退下来,退休金并不宽裕。卢母腰椎不好,在家休养多年,自然也没有可观的经济来源。
如今,手术及治疗费用从哪里出是个问题,癌症很难痊愈,多数情况下都只能是陪上钱拖着。
瑾汐工作了两年,脑子不可避免的变得现实起来,她从小知道家里没钱的滋味,所以一直将养家当做奋斗目标,读书时就会找些家教的工作做,帮家里减轻负担。
可是工作后她却发现,每个月的工资存了一千,剩下的也是够用而已,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赡养二老。父母也都是明理的人,知道瑾汐因为住着沈家的房子一直憋着口气,日常开销坚决不花沈涉的钱,所以从未过问过瑾汐的工资问题。
现下,只能先动用她一直存作嫁妆钱的那笔存款,虽然数目不多,但应该可以支持一阵子。
她吸了吸鼻子,靠在卢父肩头,语调异常郑重坚定:“爸爸,你一定会好的……你会长命百岁的。”
卢父没说话,只是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就像小时候每次她考了班上第一名时那样。
***
吃饭时,卢朝露回来了,家里沉重的气氛才渐渐有了点缓和。
朝露跟瑾汐虽是亲姐妹,性子却完全相反。瑾汐喜静,平日里不多话,很少与人起争执,但是犟脾气犯起来也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朝露在这方面比姐姐想得开些,虽然平时也爱疯爱闹,不认生,不好好学习爱搞些小副业发泄用不完的精力,但从小她要什么如果别人说不行,她就不会再多话,嘻嘻一笑就像没事人一样,转而又不知去忙活什么事情了。
瑾汐大朝露八岁,现在看来也是两个时代的人了,妹妹是典型的九零后现代小女生,跟她明显有代沟,两人从小虽不常吵架,但也没什么特别贴心的话说。瑾汐上学时听同学说起跟自己妹妹共有的小秘密时还煞是讶异了一番,因为在她记忆里,她们两姐妹从来没有向彼此倾诉过什么秘密心事,从来没有过。
瑾汐赚钱以后,周末会时不时地领朝露出去下馆子,给她补习英语,偶尔过节或碰上朝露生日,她会送她些衣服和日用品,但她很少见朝露穿过用过。她以为朝露是不喜欢,所以后来也不会再买。
倒是沈涉有时候陪她去逛街时会捎带着给朝露买些衣服鞋子,瑾汐去学校接朝露时看到过她挺高兴地穿着沈涉买的衣服,这才知道她是喜欢那些。但因为价格不菲,而且花的是沈涉的钱,偶尔一两件瑾汐也就不说什么,但是多了或者碰上特别贵的东西,她就坚决不让沈涉掏钱了。
沈涉为这个事说过她几次,笑她这个做姐姐的不懂现在小女生的心思,也会佯怒调侃她还把他当外人。
瑾汐知道这么多年,她跟沈涉处在如今这个份上,除了没领证办酒席,其他与结婚过日子也没什么两样了,可她就是没办法花他的钱,也没办法把他的钱当成自己的。
所以,沈涉买了现在的房子后,她才会一直坚持日常开销花自己赚的钱,她知道两家的背景实在差太多,她的父母没有本事也买栋房子送他们,甚至,连像样的嫁妆都拿不出,但她却又抱着那可悲的自尊心不肯放下,好像一放下,她就会像被人抽了筋扒了皮那样,活的生不如死。
“张秀丽就是个十三,整天光想着怎么收学生礼了,明明就是我画的最好,她却一个劲儿夸黄棋,还让大家都跟她学……不过黄棋家确实有钱,手机没几天就换一个,用的都是最新款,她拿的包包是LV的,那款要好几万呢,那天我看他爸来接她开的是宝马7系的车……黄棋还私下跟我们说,他爸已经找好美院的教授了,只要交三十万,就保她进美院……”
卢朝露说起学画的见闻滔滔不绝,她现在基本停了文化课,每天跟着专业课老师画画,准备高三的艺考。
卢母听了,有点惊讶,边给孩子夹菜边问:“还有这种事?那咱要不要再换个好点的老师啊,她这样带学生还行啊?”
“哎呀妈,现在老师都是一样的,看你家有钱能给她好处她就对你好,没钱她压根不点你,你以为还是你们那个年代啊,谁有才能谁就是第一?我倒是也想找个教授呢,可咱家不是没那个条件嘛……”卢朝露扁着嘴,有点试探地偷看了一直不说话的卢父一眼。
瑾汐瞥到卢父的脸色有些不悦,夹了一筷子鱼肉送到爸爸碗里,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也没有那么绝对的事吧,你如果真的画的好,怎么可能没学上呢。”
“是不会没学上,只不过没好大学上就是了,我们学画画的如果去不了正八经的美院,出来以后根本找不着工作!”卢朝露明显对姐姐的话十分不满,皱着眉,一席话说的埋怨的意思很重,好像是家里的情况不好拖累了她一般。
瑾汐没接茬,慢条斯理喝了口汤,才问道:“最近没看看你学校发的那些课本吗?虽然专业课是要花大力气练,但是文化课如果搞不上去,到时候一样没有好大学上。你现在要是把文化课的东西全扔了,高三会很吃力的。”
“哎呀真烦人,知道了知道了,”朝露颇有些不耐烦,冲瑾汐挥了挥筷子,像是要让她闭嘴。
瑾汐没再说话,倒是卢父有些怒了,突然厉声呵斥道:“你怎么跟你姐说话的?去哪里学的这么没规矩!”
卢朝露虽然有点冒失又叛逆,但对父亲还是很打怵的,一看卢父脸色很不好看,立马闭嘴,低头不说话。
“你如果有你姐姐一半争气,好好学习,还用走到这一步,非要靠考艺来上大学吗?你以为我们家是有多富裕,拿三十万就为了让你不用好好学习去混个文凭?我告诉你,做梦都别想!咱家没钱,就算有钱也不会这样花在你身上!”
卢朝露原本只是低头不语,现在听了卢父这番话,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委屈,眼圈都红了,卢母连忙搂住女儿安慰,“露露,你听话好好学习,你爸他说的是有点急了,我们做父母的不就是为了孩子有个好前途吗,你放心,好好学画,赶明儿也让你姐去打听打听有没有认识的人,爸妈不可能让你没有好大学上的,你别急哈。”
卢朝露被卢母搂在怀里,扁着嘴,眼泪终于吧嗒吧嗒掉下来。
瑾汐原本看着也有些不忍,觉得爸爸话说得的确狠了点,朝露还是个孩子,又是要高考的时候,听到风言风语关乎前程的事会心动也可以体谅,正要安慰几句,可是一听卢母把话引到她这边,一下子有点懵,自己哪里有什么关系可以找啊,这不是错误地给朝露希望吗,只好小声说道:“妈,我……好像不太认识这方面的人。”
卢母把朝露额前的乱发抿到耳后,没看瑾汐,只是默了一会儿,才不经意样地问:“怎么好久不见小沈来家里吃饭了?”
瑾汐一听,知道她是想要让沈涉找人给朝露办美院的事儿,刚要开口婉拒,一边卢父却先一步反应了。
“你以为沈涉是谁,你儿子吗?”
卢母被这么一问,也不恼,慢声细气地说:“他和汐汐不是都快结婚了吗,这也算是一家人了,他以后可是露露的姐夫,帮这么个忙怎么了,很过分吗?”
“快结婚了,就是还没结婚,还没结婚,就不算一家人,我告诉你,永远别动这个脑筋。咱家是咱家,别人家是别人家,你现在欠下这个人情,你拿什么还?这是让瑾汐还没过门就先矮别人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