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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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莲公园-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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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迷路了。问路。人家告诉她巴黎警察局怎么走,说出许多供参照的地名。但她不知道。惟一的法子就是找警察。需要他们时又没影,好像集体策划一场让她出丑的阴谋。

  要命的是,她被跟踪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追逐着她。她加快步伐,然后跑,偏偏冲进两面耸峙的高墙中间,鬼影都看不到的地方。跟踪者不舍不弃。高跟鞋阻碍她优秀体能测试成绩的发挥。摔跤了。刀剜的疼痛撬开她的嘴——啊!高大男人追上她。她准备用擒拿术徒手一搏。站不起来。高大的身影步步紧逼。啊声变成哇声,本能趁火打劫。她觉得她在哭。

  高大的男人慢慢蹲下。蓝眼睛审视她的膝盖。她听懂他说:Tu es blessée。(你受伤了。)同情、自责。紧接着是个大开大合的动作。他摘了使她遭罪的高跟鞋放在她身上。然后坐升降梯似的,她躺在一双坚韧的手臂上。疼痛和眼泪拒绝不了他的侵犯。Je m’appelle Albert Blum。他介绍自己。阿尔贝&;#8226;布鲁姆是他的名字。她没有说:Enchanté。除了眼泪和疼痛,冒犯让她极度不安。这个法国人同她很熟似的,抱着她匆匆穿街过巷。居然无人拦路问究竟阻止这种行为。他说了No。忘记法语怎么说不,操起不列颠腔。手抵制她的胸膛,No!No!No!愈排斥愈觉正常。没人理会她的放下我,放下我。以为她是矫情的恋人在他怀里撒娇。

  阿尔贝&;#8226;布鲁姆抱着她走进一座陌生公寓里的陌生房间。她被轻放在沙发上。他取来绷带,冰袋,搬来椅子,给她脚腕做处理。他说:Je me suis souvent tordue le pied en courant au pays。(我在家乡奔跑经常扭伤脚)。相信我,只是扭伤,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她在脑子里把他的话译成汉语。是这个意思吗?自以为理解透彻时,腿已经被她轻轻垫高。Merci。(谢谢。)她终于恢复蹩脚的法语能力。人家为她做的打消了她的敌意。

  这个普罗旺斯来的年轻小伙子,高大、英俊,栗色短发,蓝色眼睛,到巴黎来学摄影。他指着墙壁上挂着的照片说那是他的家乡。一片薰衣草花田,紫得耀眼。一座白晃晃坚固的石屋矗立在旁边。美丽的风光在他嘴里绽放。她听不懂。又不愿说“Pourriez…vous parler arec des mots simples?”(请你用简单点的措辞好吗?)破坏他的兴致。这句话后来成为他们交往的口头禅,另外一句是:Je ne prends pa ce que vous dites。(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现在他还在想她吗?想到他也许在想,她很不是滋味。那句挂在他嘴边的话:你象一只鹿蹦进了我的眼睛。此刻又萦绕心头。他说的是那天,那个围高档蓝色流苏方巾的她,那个穿跳蚤市场二手服装的她,掉进他的蔚蓝里。

  有一天,他搂住她的头,搂到眼睛边,让她看睁大的眼睛,说:“你象一只鹿蹦到我的眼睛里。”那是在品尝他故乡的橄榄油后。他把橄榄油倒在手掌上,用手指点了些喂到她嘴里。自己又尝尝。然后采取了让她害怕的举动对她说。

  是不是说,她*了他。

  有关他的照片通通扔了。他个人的,他和她的。本来是送给她的告别礼物。用一个精美的盒子装好,打了一个蝴蝶结。收到这份礼物时,她明白,他要她记住她。分别那天他们什么都没说。

  最后转身前,她说:Au revoir!(再见) 他说:Au revoir;soignez…rous bien! (再见,保重!)向她轻轻挥手;泉眼似的眼睛有点忧郁。Tu me manqueras。(我会想你的。)他说。

  “头儿,头儿。”小范叫醒她。他们纳闷,小范,陈麟。她端起供述,有失身份的走神了。她慌里慌张把供述装进公文包。

  陈麟说:“A bient&;ocirc;t。(回头见)。”

  她讨厌地皱了眉头。讨厌犯罪嫌疑人,讨厌审讯的方式。看守所哪里是看守所,所谓的犯罪嫌疑人,他们走进看守所,就可以随随便便谈自己。无所顾忌的谈,谈在外头不敢启齿,羞于启齿,深深挖掘,惟恐露掉一丁点细节。反正国家提供警察倾听,不用白不用。管它有期无期,死刑死缓,全说出来。这副看似庄重的皮囊,什么时候才能倒光呀。我着是怎么了,她苦恼地自我规劝。又觉得对这位温顺的犯罪嫌疑人太苛刻了。

  “抓住重点写,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听你倾诉。尤其是与本案无关的内容。”她说,“听懂了吗?”

  他没有回答她。浅浅一笑。

  “问你听懂了没有。耳朵聋啦!”

  他不在乎小范的话。甚至连他这个人都不在乎。对他不屑一顾,好像他是多余的摆设。小范自觉有失尊严,猛拍桌子。而他置若罔闻,只顾关注她。

  “变态,色狼,再看剜掉你的狗眼。”小范破口大骂。

  “坐下,注意形象。”

  “头儿。你太能忍了。看看他的态度,妈的,要是我先给他两拳。”

  “坐下。”她命令道。

  “女人就是女人。”他不服气,盛气凌人指着陈麟:“狂吧!咱们走着瞧。”

12
现在轮到我的弟弟阿鲤出场了。

  我憎恨弟弟。这种恨意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起,愈扇愈炽。恨意被我埋藏在心里,因为我觉得“恨弟弟”的意识本身可耻,毕竟我受过的教育禁止人有此想法。无人觉察到我的恨,想反,认为我关心他,爱护他,是位优秀的兄长。我的父亲母亲这样认为,亲戚朋友这样认为,他也这样认为。但我知道,我骨子里彻底憎恨他。

  这个混蛋,这个恶魔,这个天杀的破落户。因为小四轮渐渐淘汰,修理铺生意经营不下去,我爸爸又干起包工头的营生。爸爸的姐夫,也就是我姑爷,一位市政公司的领导把他介绍给结拜的建筑商兄弟。在垫付全部积蓄后,这位兄弟卷款潜逃,他血本无归。在他们穷困潦倒之际,忽然想再要个孩子,好好做回父亲母亲。他们将全副精力投放到新生育过程中,终于如愿以偿,早产个落地便进保温箱的弟弟。头上插满针眼,夜以继日打点滴。医生跟他们说治好也是傻瓜白痴弱智儿,但他们不信邪,非要把他从鬼门关拽回来。卖血卖房子都要拽。爸爸四处借钱,妈妈日夜流泪,并给六岁的大儿子灌输责任感:无论你弟弟怎么样,你都要养活他。

  他真领情,起死回生,也不弱智,简直是医学奇迹。他们对这个奇迹特别赞赏,往后的岁月里四处夸耀,诉说坚持足能使他们当选年度最感动人物。他们缴罚款,跑户口,手牵手,肩并肩捍卫奇迹。大儿子也不能闲着,冲奶粉,推婴儿车,哄他入睡,他们不在时我全包了。因为他是我们家的奇迹,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们等着福气降临。

  弟弟长成妄自尊大,无法无天的混混,跟在吊儿郎当的大块头后面哈腰弓背,伺候得人家舒舒坦坦。他进出台球室,跑电子游戏厅,抽好烟,喝好酒,打群架,欺负小同学,一切账爸爸妈妈买单,以致妈妈有了求取老师宽恕百试不爽的强项。下跪,涕泗涟涟,述说他满头插满针眼的悲惨经历,请老师再给一次机会。头磕得头乒乓响。而且不忘将我拉在身边,讲她怎样含辛茹苦拉扯我们兄弟俩长大。我在旁边独自吞咽屈辱,而弟弟在椅子里翘起二郎腿,认认真真修剪指甲。老师看不下去了,说勒令退学改留校察看吧,回去写份深刻的检讨。他不写,说早就不想上什么烂学了,死也不想上。妈妈说只要你上,我们满足你的要求给你买台电子游戏机。他乐开了花,说那就勉为其难吧。至于什么检讨,他不想写。不想写就不写吧,让你哥哥帮你检讨。

  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没有丧失信心,认为他一时糊涂,盼着浪子回头金不换。那时的阿鲤将履行他的义务,像他的名字“鲤”,鲤鱼跳龙门。

  父母还寄希望他考大学,他没念完高中就回家了。对我,则直接去念中专,好早点参加工作赚钱养家。为了供他念高中,做惯家庭主妇的妈妈四处托人说情,在睡莲公园谋了份卖票的差事。每天带饭工作,只为省下几个钱供她挥霍。换来的却是一句不想读了,学校学不到东西,不如到社会上历练历练。他竟然使妈妈相信在学校没有出路,众多大老板都是没学历没文凭的社会人士。而那些给老板打工的才是学校里出来的货色。妈妈被他的宏伟计划勾得垂涎三尺,他找不到合适场所发挥才干,妈妈安抚他,告诉他别忘了有个哥哥,给你物色物色。还没着落,他象父母提起要求:我要象哥一样搬出去。这不行,什么要求都能答应,惟独这条。没有我们,你生活不好。我们不要你的房租,不要你给生活费,给你做好早晚餐,这么美的事情哪儿去找。

  我奉父母之命把他安置到公司连锁店音像部门。他对音乐充满狂热,家里的磁带和光碟堆得小山高,都是从父母身上收刮钱买来的。他梦想做歌星,又五音不全,偏要拿起话筒糟践得邻里打门抗议。热衷收集男明星海报,贴得卧室墙壁密不透风。有回妈妈下楼骨折躺在床上。他阴沉着脸从外边回来,忽然伤心欲绝反锁在卧室。妈妈感动得无以复加,瘸起腿敲他的房门,说只是小小的骨折,修养两个月就好。而这个混蛋忽然拉开门冲她发飙:“你知不知道,哥哥走了。能不能不要吵,让我好好悼念一下哥哥。”说完又闭门伤心欲绝去了。我妈妈目瞪口呆。她怎么知道那个哥哥不是我,而是一个同我们素昧平生的陌生男歌星。他在手臂上刺了男歌星最爱的兰花,刺了他的英文名——Leslie Cheung 。从此以后只叫我哥,“哥哥”这个称谓腾出来专门纪念他。他坐在窗台上点蜡烛,为他哭了三个夜晚。

  弟弟还有个热衷收藏的癖好。收集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堆进房间。什么禁书禁乐,香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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