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翛却轻轻拦截打断,微叹口气:“你至少该等座位坐满了再动筷。”
韩熤微微一滞,又挑了挑眉:“你确定?”
“我确定。”毓翛感受到从电视机那边传来的视线,继续道,“春节应该与家人一起吃饭。”
韩熤点点头:“好,我去书房叫父亲。”
男人的背影隐没在楼道的阴影里。
毓翛转过头看着对面体态轻盈,正欲优雅入座的妇人,微微颔首。
韩母温和有礼地回应,露出浅淡微笑,伴着略显犀利的双眸。
“韩熤那孩子,从小习惯没有我们陪伴。成长后即使假日也出席各种商业聚会,独自应酬餐饮,似乎对于自己父母的存在,也是只是淡漠恭敬。”
毓翛点头:“所以他很独立。”
“我从未见过他被任何人左右。”韩母顿了顿,接着又叹息,“或许他只是渴望一些年长者的关怀。这些,都是我们的疏忽。”
“又或许……他只是图一时新鲜。”毓翛耸肩,瞥了眼桌上的菜色,神情自若无谓,“这点,时间久了就会消失。”
韩母双眼微眯,唇瓣弯起,这表情像极了韩熤,收回精炼的目光,又换上点柔和赏识:“你很聪明。”
“哪里。”毓翛平静开口,“我只是懂得,也不想否认。”
有些事情,说出来和闷在肚子里完全是两回事。人总是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逃避现实自我抚慰,所以人才可以每天即使过得莫名其妙也能理所当然地活下去。
毓翛似盯着餐桌上丰盛美好的食物,实际上目光涣散不知该落到哪里。这么快就进决赛是预料之外的事,更何况这决赛的开场还这么耐人寻味不置可否单刀直入。
和有钱人玩什么闷骚,毓翛自嘲。
事情摊开来摆在桌子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指着老虎说那是兔子对桌的人也会拍手叫好。
没什么对错,只是世界不同。这是所有人都一目了然心照不宣的事。
有些人不能相遇,有些人不能相识,有些人不能相知,有些人不能相爱。随便什么煽情悲观的话都不是毓翛该感叹的。决赛也好战争也罢,毓翛就是那种喜欢蹲一边,拿着瓜子嗑满地,无聊了指手画脚一番,然后继续旁观,随便配角还是群众演员都别找我的一类人。
这回是例外,所以无法避免。
反正人类都是喜新厌旧的货色,他又何德何能以卑微的身份姿态去坦然争取高远又热辣的太阳。不管多么贱,自知之明总要有的。阳光洒了遍地,不是只有头顶这一缕。
他什么都无所谓,只有一种自信是坚定的。即使那坚定可笑无比,还把自己弄成骗人同情的悲剧人物,可是事实太过坚硬庞大,挡在面前,看不到顶深不见底,连绕路的机会都找不到。
差距这种东西,是生来就有的,连追溯的根源都不能获悉。
有些东西之所以可怕无奈,是因为它以无形的姿态存在,一丝丝改变消除的余地都不可能被抓住。
然后被这些无形之物玩弄的人,要么看破红尘要么逃避现实要么为情所困要么自我了断,不过很大一部分,都选择随大流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人就是活个意思,苦难什么的说穿了放个屁也就熏跑了,哪有那么多不幸被一个人同时碰到,要有也只能怪命不好。
行尸走肉也好碌碌无为也罢,福星高照也好天之骄子也罢,剥光了谁管你是谁,娘胎里还不是一个姿势。就只是没别人活得滋润,又不是火星撞地球还一开始就撞到你家。
毓翛当然不会自卑心伤。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理活动还是在拼命寻找着可以和韩熤同等的理由和立场,还是拼命想要缩光他和韩熤之间的差距隔膜,还是……拼命想要和那个男人走在一起……
意识到这件不得了的事,毓翛一个激灵打得浑身难过想找抽。
我还真他妈完了……
15
脚步声传来,那对父子缓缓下楼。
韩父平淡表情下透出不容忽视的威信,韩熤走在其左后侧,神色中明显怀有敬畏疏离。
毓翛没有错过韩父韩母不经意间的眼神交流。
苦笑埋在心里,生长出带着倒刺的枝藤迅速上爬。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只是死死攀附在心脏上,包裹住,接着延伸缠绕。
一顿饭吃下来,气氛尚算融洽。
韩父简简单单问了几个问题。
“听说毓翛先生原在韩熤旗下工作,业绩尚佳,可惜自请辞退,不知为何?现下……又从事何职?”
“现在只是接了几份翻译兼职,想改变一下朝九晚五的生活模式罢了。”
“听说毓翛先生是X大的高材生?”
“不敢当。”
“毓翛先生真是谦虚。”
“哪里。”
对于毓翛一句句坦然自若的回答,却是让一边的韩熤有些狼狈难堪。他不知道自己从何生发这样的感觉。他暗自冷嘲着父亲,对于毓翛一个小人物哪来那么多“听说”。他们这样的人,活得小心翼翼又能玩得不计后果,利欲熏心不知死活。不需要和人深入交往,随便用点权势金钱手段,别人的身家背景就只是一张白纸黑字。在有用的地方划一条直线,等用完了,再把直线上的字样抹去。纸张扔进粉碎机,发出机械声响。韩熤突然发现,他和父亲用的方法手段原来并没什么区别,基因遗传的良好程度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们这样的人,不止是冷血,根本就是可怜。
于是就突然沉重起来,好像有块石头压住了心脏堵住了血管。
父亲的语调明明从头至尾随意平淡,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犀利辛辣,可是却仿佛在给韩熤传递某种信息与警告,使他没有办法否定逃避,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一击闷棍;毓翛的回答明明没有任何虚伪做作,甚至连半分停顿都不存在,可是却让韩熤觉察到某种缺失,由于他在不经意间理所当然做出的独断所致的缺失。
翻译兼职?这些字眼韩熤从来都没有从毓翛口中听到过。在他的世界和领域,从来不存在什么兼职……
毓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每一份能赚多少?为什么要兼职?为什么没告诉自己?是不是缺钱?
韩熤思索了很久,突然悲哀的发现他从来不去过问毓翛白天在干什么,想干什么,喜欢什么。他所了解到的不过是一张瞥了一眼就被扔掉的白纸黑字。一张纸能和一个人有多深的联系和羁绊?摸清对方的背景经历,这些东西说不定连当事人自己都遗忘了还要借助资料翻看册本查找出来才能填写。
他多么愚蠢,错过了一天又一天,还傲慢自得地以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逃不出他的掌心,他的人生根本就是注定的风调雨顺大富大贵……可是他有一天发现玩心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自己踏在脚底下还来回踩了很多次,而他竟然视而不见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了很久,继续他逍遥自在、永远站在主导地位的王子生活。
他根本就是个人格缺陷思想不成熟的小鬼。至少他能肯定,在毓翛心目中他就是那样一个生物个体。
6年是个不小的差距。对于平民家庭的孩子,就是一个刚升初中一个幼儿园正要毕业。韩熤就像那个以为手里把玩的初中生是可以任意拆装扭曲的变形金刚,游戏一开始便把它的手脚给掰下来,然后往兜里随便一揣,高兴了拿出来摆弄两下,浑然不知变形金刚怎么会只是手脚被废就不能逃飞呢。初中生大哥哥只是看你傻逗你玩还给足了你面子……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少爷当久了就会这样,看到好玩的就抱回家,反正韩熤不会遇到来自玩具的拒绝抵抗又或者他压根不知道那是啥。玩坏玩腻随便一扔,喜新厌旧只是人的本性罢了。无所谓都成了一种习惯,也没有尝试过珍视与在意。
直到有一天,他还是以那种高高的姿态将玩具放进口袋,他还是以那种轻浮的心态随意把玩。可是他开始习惯性在意那个玩具的生存状态,时不时摸一下衣袋,担心丢失和损坏。
他意识到他的口袋竟然只能容下那唯一一个玩具。人们通常紧紧拽着它又怕拽坏了,轻手柔掌捧在手心里,细声轻语发出令人恶寒的声音,喊:“噢宝贝。”
16
长假中韩家照例又会请一大堆生意伙伴、家族世交、竞争对手来一场商业聚会。
可是毓翛并未被任何人告知。莫名其妙被扒得只剩里衣,逼不得已换上韩熤准备的正装,被推到镜子前别别扭扭左照右看。
身后的男人从背后伸出双手穿过腰侧抱住他。头搁在他肩头,悄悄拿起领带欲往那诱人的脖子上套。
被拿掉眼镜的毓翛从镜子中看到的效果就是两个黏在一起的男人被高斯模糊以后变身成了一只双头怪。
毓翛淡淡泛出笑意。果然脱了眼镜看世界才是美好的。
韩熤捕捉到那令人愉快的表情,不自禁凑上去亲了一口。
柔软微凉的唇瓣贴上脸颊,轻碰一下,然后悄悄离开,就好像只是抚过一片娇嫩饱满的花瓣,细小触动了那一小块皮肤,几乎抓不住什么余温痕迹。
那亲吻不似以往的热烈激动、满含情欲,亦没有热辣的啃咬吮吸或者唇舌搅动。毓翛大脑一片空白,只庆幸于顶着近视看不清自己的表情。
可是他忘了身边还有个目光犀利虎视眈眈的韩熤。
清晰感觉到怀里的人不自觉僵硬起来,不同于以往表现出的隐忍、不耐和躲避。这回是显而易见的不知该如何反应。
韩熤盯着镜子中的那张脸。那人眉间微锁起来、神色恍然闪动,脸色泛出红晕,薄唇微抿,头稍偏向另一边……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动,完完全全落入韩熤眼里。
妈的他居然害羞了!
妈的我居然害羞了!
这么难得的面部表情在一瞬间就让韩熤“身体”中某些数值急剧上升;同时,毓翛死命唾骂自己,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