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池春树终于出现了,浑身药水味。看到面色有些苍白的我,他细细询问了一番。龙须川进把他拉到一旁,用日语跟他嘀嘀咕咕说了一大通。池春树的脸时而紧张,时而舒缓,时而愤怒,时而开心。
哎,这个龙须川进看来是个故事高手啊。我一时后悔为何没学会日语,否则也能知道他是如何添油加醋的。只是,他所说的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为何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龙须川进离开后,我一直躲在自己屋里打毛衣。
不知为何,我很怕见到池春树,虽然他的归来令我感到踏实,但又怕与他独自相处。 平时有邹淼玲和高铭锐在,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如今他俩一离开,异样感顿时出现了。
池春树倒是很自然,若无其事地干活,吃饭,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我想龙须川进可能没对他透露昨天白天里发生的事情吧。
当他将邹淼玲的衣服放到我面前时,我才发现他有多心细。“万一没衣服换,就先穿邹淼玲的吧,虽然不是很合身,总好过没衣服穿啊。”
我没话找话,问他是不是手术任务很多。他点点头,告诉我得胜街和新市场先后出事,有人化妆成小商小贩混到人群里向正在巡逻的日军宪兵队投弹,当场打死了四个士兵,晚上又有六个在随军妓院寻欢作乐的日本军官被炸弹袭击,手术台上死了两个。他接连在手术台上工作了十八个小时,快累散架了。
“你可以不救他们。他们本来就该死!”我看着他疲倦的面容怜惜地说道。
“我没你这么界限分明。上了手术台,我看到的只有病人。”他有些无奈,继而问道:“如果是龙须川进需要救治,你希望他死吗?”
他怎么这么问?我轻轻摇摇头,“他跟他们不一样。”
“是啊,你了解他,知道他跟其他日本人不一样。但是像他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你如何判断哪些人该死,哪些人不该死?被原子弹毁灭的那些日本人呢?他么都是死有余辜的吗?因此我无权判断谁一定该死,谁一定值得救治?我也无权漠视任何一个生命痛苦地消失。你可能认为我这人缺乏原则性,但是我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培养社会责任感,尤其对生命的责任感。亲历这段不堪的历史,我深深体会做人的痛苦和无奈。中国人是我的同胞,日本人同样也是。我所做的一切,包括帮助中国人或者救治日本人不是站在绝对的国家或者民族的立场——我负不了这么大的责任——仅仅是因为人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挽救所有人的生命,对我的道德底线负责。”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
我的手不知不觉地停下了,心里想着一个问题。当我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手上时,我又开始飞快地编织起来。
生命都是可贵的,谁也不希望死亡降临自己身上。可为什么有些生命还要不断制造死亡的阴影呢?
人与人的区别太大了。池春树虽然流着一半异族的血,可他如此善良、仁厚,而有些人尽管纯种,却凶残得可怕。是什么样的力量导致人与人之间有如此大的差异呢?是神性与魔性覆盖在人类灵魂之中的缘故吗?
“春树,我把你当作中国人。”我告诉他。
这是我心里的感觉,看他的同时亦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异样。
“我也觉得自己是,因为你是。”他柔声说道,抬手亲昵地蹭了蹭我的头。
“如果……有一天,你全力救活了一个日本人或是中国人,事后却发现他是恶意伤害我的人,你会怎么做?”我很想知道他面临这样的选择时,人性的道德底线会不会被打破?为了——我?
“拾伊;”他蹲下来,温柔地看着我,“你是个例外,为了你,我不惜与全天下人为敌。”
“啊!”我轻叫一声——手指被棒针扎了一下。
“小心点!”他迅即捏住我的手察看。
“我没事,不会被戳破的!”我抽回手,飞快地编织,不再看他。
他站起身又说道:“拾伊,这两日街上不太平,你尽量留在家里吧。我领到了一盒水果罐头、两袋咸萝卜条,一块巧克力,另外还有些食品都放在米缸里。你喜欢的话尽管吃好了。我可能随时会被拉去帮忙,所以,万一还有其它需要,就找川进吧。铭锐他们没回来之前,他每天都会来看望你。”
他好像不放心我?我低着头轻声道:“我可以照顾自己。”我的话里带着对龙须川进的否定。若他身后不跟着一群尾巴我可能没那么抵触。但若那群尾巴不跟着又无法保证他的安全。真难办啊。
“你可以吗?”他问。
我很自然地点点头。但他又问:“真的可以吗?”我蹙起眉看着他。他笑了。“我让你害怕吗?为什么总是低着头?”
我突然无措起来,头垂得更低。
他的目光好像在试探是否可以靠近我。我的脸不由发热了——是不是龙须川进对他说了我的坏话?我真的叫过他的名字那么多遍吗?五十遍哪。恐怕只有疯子才能做得出吧?一定不是我。
池春树的手轻轻伸过来递到我面前却保持握拳的姿势。“送你一样东西,希望你喜欢。”他轻轻展开掌心,是一枚动物发夹——奔跑的猎豹。“别问从哪里来的?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得到的。”
“为什么想起来送给我这个?”我没敢接过来。
“因为你一直在逃跑啊,可我希望你奔跑,为生命奔跑,向前,一直向前。”
“我不是猎豹,无法奔跑,也许我奔跑了,却跟逃跑没什么区别。”我放下棒针,活动了一下手腕。
池春树握住我的手,郑重地将猎豹发夹放在我手心里。“如果你把我当做羚羊,你的逃跑就不再是逃跑,只能是奔跑。”
“那你的结局不是很惨?”我将发夹塞回他的手心。
“你总是太在意结局,如果你让自己奔跑起来就会只记得自己是最快的,可以将一切抛在身后,因为我就在前方奔跑。也许你奔跑了一生也没能捉到我,但你不会沮丧,这是猎豹的天性啊。你知道还会有另一只羚羊在前方奔跑,你只需要再次奔跑,追上去,向前。你的速度决定你可以捉住任何一只羚羊。如果你放弃奔跑,羚羊不可能自己送到你面前的是不是?”
“春树,你在说什么啊?”我摇摇头,“我永远当不了猎豹,或许当羚羊还行。”我苦笑了一下。
“那你就做羚羊吧,因为我会成为猎豹。即便你是天下逃跑得最快的羚羊,我也要把你捉住。”
“那我惨了。你的天性决定你会吃了我。这就是你奔跑的目的吗?”我低着头,感觉到他日益壮大的勇气。
“也许吧。但谁知道猎豹会不会放弃天性呢?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将发夹戴在我头上,“虎可以哺育乳猪,猫可以与鼠共栖,狼可以与羊共舞,而我可以与你一起奔跑,哪怕你还是在逃跑。”
我无意再兜圈子,让他死了这条心吧。“春树,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已经残缺不全,再也给不起你一个幸福完整的人生。而且——”
“傻丫头,”他拿手指压住我的唇阻止我说下去,“你就是太追求完美,所以不断处于自责中,忽略了自己所有的好。你应该感谢缺陷,你想,如果一切都太完美还怎么定义完美?这世上很多的事正是因为有了缺陷才值得大家去追求啊。”他温柔地看着我,目光澄澈如水,“拾伊,你就像我生命里的缺,所以我永远不会满足于现在,我要等着补缺的那一天。”
“你好傻。”我急忙站起身,躲避他渐渐灼热的目光。
窗外又下起雨来。我打开窗,让湿润的风带着沁凉刮进来。
一股花草气息从头顶泻下,他轻吻着我的额角,双臂将我拢住。“拾伊,”他喃喃道,“我不愿做你的大哥,一点儿也不愿意。你愿意这样吗?”
以为他不会说,可他还是说出来了。
我感觉到他沉沉的爱顺着我的额角渗透下来,我的心颤了一下:我愿意吗?
无语凝噎。我站在幽暗的窗口,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忧伤和哀痛一如这秋夜里的淡风疏雨沿着记忆的触角伸进来,无声地敲打我的心扉:愿意吗?我愿意吗?
宁静中,悲伤与孤寂置换着方位嘲笑我的迷茫和混沌,却没有谁愿意给我答案。
也许,根本没有答案。
池春树轻轻扳转过我的身体,吻顺着额头、眉梢、眼睛、鼻尖庄重地一路延伸下来,即将触碰到我的唇。
我神经质的扭转过脸,避开他的唇,泪惶然而下,只说出一句“我冷,想早点休息。”便哽咽住。
他的声音微颤:“是啊,天气会越来越冷,谁给你暖手?谁给你暖脚?”
我的脑海里响起另一个声音:“天冷了,记住临睡前多用热水泡泡脚,另外揉捏涌泉穴可以御寒。”那是尔忠国曾经温暖的话语,即便到现在还如此清晰,却带来针扎般的痛。
我揪紧池春树的衣衫,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池春树温柔地将我揽入怀中,用他的身体温暖我的身体。我听到他渐渐变快的心跳声。
我不能害春树,我不配也不能接近他!
我猛地推开他,将头伸到窗外,让带着雨气的凉风吹到脸上,提醒我保持清醒的头脑。
他执着地又搂住我:“拾伊,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无论你怎么看待我。”
我摇摇头:“你是春树,不是蠢树,不要再犯傻了。你不觉得你的付出毫无意义吗?”
“傻丫头,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我。你认为自己一无是处了是吗?如果我的付出毫无意义的话,天下就再也没有值得我付出的人了。”
我不住地摇头:“你是个大傻瓜。属于我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里了,你的乐观和明朗只够维持你自己不迷失,却无法带走黑暗里的一切。你早该放弃了,否则也会被黑暗吞没。当年我爸爸就是第一个学会放弃我的人。他说他不是不爱我,而是不得不离开我。虽然这句话让我困惑了很多年,但时至今日,我总算弄明白了,只要在意过我的人,无论亲疏,都会选择放弃我,因为这是上天对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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