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真就这么做了。如此轻而易举,如此冷漠无情,终结另一个人的生命。
从香泉山庄回来后,我格外沉默。
项富庆的葬礼我没被允许参加,尔忠国也没去。
他没兴趣看我葬礼上的表现,也许我当下的表现足以满足他的所有兴致。
最为可悲的是项富庆的死、我沦为杀人犯的巨大代价也没能为我换来预想中的自由身。
佟鹭娴的理由很充分:现场留有一张新办好的良民证,是我的。她冷酷地控诉我因隐瞒这一细节差点让他们的行动暴露在敌人面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又说好在他们的人清理现场时及时发现并带走了那个出现时机极不恰当的东西。
开始我还不相信,但当她掏出那张贴有我的照片、姓名栏写着“柳拾伊”的良民证时,罪证确凿,我知道百口莫辩,只能选择哑口无言。
项富庆没有食言,替我办好了良民证,但他当时只字不提。我想他可能打算跟我上过床后才交给我。他说他不做亏本生意,可他还是亏了本,且永远不再有翻本机会。
尔忠国则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这个被他称为伪造物的东西。
“柳拾伊?”他轻蔑地说道,拿起打火机点燃了那张证,“你只能是辛凤娇,永远。”
看着瞬间化为灰烬的“柳拾伊”,我知道我永远都没法指望通过“正常渠道”获得自由。
他烧毁的不是良民证,是我的自由,我的自尊,包括对我的信任,虽然原本就没有。
辛家的人平安抵达汉口已有两日。我没去看望“我爹”, 尔忠国也没打算让我跟他们见面,以我身体不适作为托辞独自去拜见“义父”全家。
倒是小眉惦念着我的身体,安顿妥当后立即来见我。
兴福镇沦陷了。这是我从小眉那里得知的消息——她来看望我时捎带上兴福镇的消息还有一些土特产,据说是我特爱吃的。
她告诉我大少爷差人去镇上接了他们老小到城里来。这之前二奶奶将一众仆人大都辞退掉,只留下四个长期跟随左右的贴身仆役,小眉便是其中一个。兴福镇那里只留下一个养马的老伯帮忙照看宅院。
兴福镇不再是昔日的兴福镇,周围耸起一座高高的炮楼,老镇长也被赶下了台。镇里的人瞧着害怕,能跑的都跑出去避一阵子,剩下的都是些平日里无所事事的无赖地痞和身体孱弱、行动不便的老人。那些无赖们成天跟在日本人屁股后头乱窜、干坏事。镇上的人即使窝火,也都敢怒不敢言。
我突然怀念起辛家大院里那棵美丽的绒花树来。“万一打起仗来,但愿不要伤了那棵树。”我担忧地说道,不知自己为何竟对那棵树动了情。
“是啊,那是老爷、大奶奶,大少爷和小姐两对人定情的见证,毁了可惜。”小眉的话让我心里一震。绒花树上那些歪歪斜斜的刻字重现脑际。
小眉没少打量我,碍于有林嫂在跟前,她没说。但看她那副神情好像替我担心。
“小姐,你好像瘦了。是这里的饭菜吃不习惯么?”
我微微摇头。
“这里虽然比兴福镇大了许多,但是规矩也多了许多。一路过来不停地遇到搜查的岗哨,见到日本兵还得鞠躬,唉,这日子过的……堵得慌。还有,这里蔬菜粮食哪里比得上咱们镇,买米买油都得排队。幸亏大少爷开的商行可以换到很多日常用品,这才省了很多事。我看那些人买来的都是发霉的米,发黑的面,哪是人吃的啊。”
“沦陷区大多数老百姓都这样过日子。”我叹道,心想尔忠国占足了英国人的光,尔府的吃穿用度从来都是高级奢华的,我也沾了光,没机会品尝霉米、霉面的滋味。
我原本打算留小眉住几晚上,但尔忠国借口全家目前刚落户此地,很多事情离不开人,当天就将小眉打发走了,还说日后会接她来府里多住几日。
我无所事事,想进厨房做菜打发时日,但尔忠国又从中阻拦。厨房的人得到命令,不敢放我进操作间。
厨房也不让进,只得找来空白纸张,拿铅笔在上面画东西。心情好时会画画树,画画花,或者小洋楼。心情不好则乱涂乱抹,走抽象派和印象派风格路线。经常用力过猛,将纸都划破了,我干脆将它们“碎尸万段”划拉成碎布条一样的一缕缕。
尔忠国大部分时间忙于公务,我想他可能暂时放弃对池春树做“正义之举”。
这天午后,我拿了纸笔,蹲在树荫下画一群忙忙碌碌的大蚂蚁:窄窄的腰身,黑色的触角。刚画了几个蚂蚁轮廓,便心烦意乱起来,五指齐握笔杆,将笔头恶狠狠地往纸上戳,瞬间戳出无数个小洞点。
如果被扎的是尔忠国,我会痛快许多,可惜他不是纸糊的,不会给我扎他的机会。
夏蝉不遗余力地喊着“知了”,更让人满心烦躁,也更觉得热,但我无处可去,只能忍受它们的噪音。
“凤娇,今儿画了什么东西?”尔忠国的声音突然在身旁响起,语气轻松,似乎心情不坏。
我头也不抬冷冷回道:“画痱子!”松开手,抹去额头的汗。
“什么?痱子也可以画的?”他一跃翻过栏杆,落在我面前,劈手夺过画纸。
“明明是大蚂蚁,还有许多看不清的小蚂蚁,怎么说痱子?”他莞尔一笑,心情真的不错。难能可贵的是他的眼睛里没有令人不安的厉色。
我垂下眼睑看着地上正在忙碌着的蚂蚁,感觉自己连它们都不如。
他蹲到我面前,神秘地说道:“我给你带了个小人来!”居然笑眯眯的,破天荒呐。
“小人?”我疑惑地看着他。
“大姐!”一声稚嫩的童音从不远处传来,我扭头一看,又惊又喜,“君宝,你怎么来了?”
虽说他是辛凤娇的弟弟,但我也像看到自己弟弟一般开心。
“我娘让我给大姐带些吃的,还说大姐打小爱读书,让我跟你学。”他说着,笑呵呵地上前
来搂住我的脖子。
小家伙脸蛋红扑扑的,身上满是热乎乎的汗水,应该刚到不久。
“我还有事,你们玩吧。”尔忠国丢下我和君宝,离开。
“君宝真乖!”我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小眉姐姐没跟你一道来?”看到这孩子,心情顿时好许多。
“嗯,她想来的,但是爹不让,怕路上不安全。这次是刘叔送我过来的。”
“爹娘都好吧?”我问道。
“都好,大姐你放心吧。我也很好。”他说着,看着我手里的铅笔。“大姐,这是什么?”
“铅笔啊,大姐用来画画的。”
“我可以看看吗?”他好奇地拿起笔。估计他平日里接触到的都是毛笔,对铅笔很陌生。
我拿了一张画纸递给他涂鸦。他果然用握毛笔的握笔姿势握着笔杆。我笑着纠正了他,手把手教他如何用硬笔写字、画画。
小家伙极聪明,很快便会用了,兴致勃勃地在纸上涂鸦。
“君宝在大姐这里多玩几天好不好?大姐可以教给你很多好玩的东西。”
“不行,我娘说只能住一晚上。晚上我能跟你睡吗?”他认真地问道。
“可以啊,君宝平日里跟谁睡啊?”我想应该不是二奶奶。
“菊姐陪我睡,她会讲很多故事。大姐你会讲吗?”
“当然啦。大姐的故事多得像银河里的星星数也数不清。君宝以后常来看大姐好不好?〃
“我娘同意才行。但是大姐你可以去看我呀,大哥有汽车,嘀嘀嘟,一下就到君宝家了。”
听他这话,我语塞。他哪里知道这个冒牌大姐已经沦为阶下囚了呢,看似简单的一趟回家,于我而言完全是奢望。那个控制我命运的人怎么可能让我轻易踏出这座牢狱?
“大姐,你不高兴了?”君宝问我。我连忙摇摇头。
我把君宝带到阴凉的长廊下,折了纸飞机和船跟他一道玩耍,又折了两个一般大小的青蛙比赛谁的青蛙跳得远。有他在,时间变得轻松有趣起来。
傍晚,尔忠国回来,看地板上散落了一大堆的游戏作品倒也没皱眉,还一道参与进来一一看过去。
他的出现,倒让我不自在起来。我收敛了先前的随性而为,陷入沉默寡言中。
“大姐,你来呀!该你扮演白兔了。”君宝把纸做的白兔帽子扣在我头上。“乌龟就让大哥扮吧。”
“什么?我扮乌龟?”尔忠国夸张地摇摇头。“不干!”
“乌龟厉害啊,它赢了白兔,赛跑得了第一名。”君宝给他解释,让他先知道当乌龟是荣耀的角色。
“怎么可能?乌龟慢吞吞的,永远也跑不赢兔子!”
尔忠国看来是个文盲,竟然脸龟兔赛跑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都不知道。
“算了,君宝,跟没文化的人很多道理是说不通的。”我冷冷地拿起自制的乌龟道具塞进君宝手里。“我们俩玩。”
“那大哥当大树吧。”他建议道。“兔子在大树下休息,大树劝它赶紧跑,乌龟要追上来了。”
“我看你们玩。”尔忠国退到一边去,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
他在场,气氛总是异常,让人缺乏自如感。
我面无表情地扮演了骄傲的兔子,君宝很投入,把小乌龟扮演得活灵活现。
“我赢了!我赢了!耶!”君宝按照我教的经典动作竖起两根手指。
“原来是这样!”尔忠国撇了撇嘴。“比起我们小时候玩的东西真是无聊极了。”他不屑地说道。
他提及的这个“我们”不知是不是包括了那个辛凤娇在内?但是他眼中分明闪过一丝触动。
君宝本来等着这位大哥夸他两句,没曾想大哥一言不发,匆匆走开了。
“大姐,大哥好像有点生气。”君宝小声对我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生气了。他一直就这副模样。”我解释道。
“那他怎么不打招呼就突然走了?”小家伙看来不是一般的聪明,很会看人眼色。
“他忘了吧。他这人事情太多,别说忘了打招呼,有时候吃饭、睡觉都忘了呢。”我只得打圆场。
“啊?大哥原来这么傻啊?”君宝小大人似地叹道。我心里不由一乐。
晚上,在浴房给君宝洗澡时,我故意问君宝二奶奶临行前有没有嘱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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