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元1965年初夏的一个上午,郑晓滨没有像往日一样去上学,而是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悠然自得地来到北京市选飞体检门诊部。这是他第四次来这里检查身体了。第一次是大约半年前,同来的有全年级三百多名同学,分坐好几辆大轿车,浩浩荡荡,好不热闹。而第二次来复查时就锐减到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个同学了,其他同学在第一轮就被淘汰掉了。接着第三次复查就更剩下他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了。他在门诊部绿树成荫的院子里停好车就漫不经心地走进楼里。说实在的,他虽然为自己的脱颖而出而有点儿沾沾自喜,但即使到今天他也不敢想象他真的能选上滑翔员,因为据说这里只有千里挑一的机会,他早晚会在某一个关卡被淘汰掉┉
楼道里异常繁忙,许多初二、高二两个年级的中学生们,有的手拿体检表走来走去,寻找该去的科室,有的坐在靠边的长椅上等候叫号。年轻漂亮身着白衣的女护士们在一些科室门口叫着号,把学生们一一叫进去,去接受一次又一次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吹毛求疵,掰开了,揉碎了的严格检查。
一个房间里,一个护士翻开测试色盲的图本,一个学生使劲辨认着图本上一幅颜色混杂的图形,像一匹马?又像一头牛?究竟是什么?感到非常困惑,犹豫半天,怯生生地说:“畜牲。”护士忍俊不禁┉
另一房间。一学生在检查视力,左手用挡板挡住左眼,右手指示方向。前面一个医生用小棍指点视力表。那学生使劲瞪着右眼辨识着视力表,嘴里还低声嘟囔:“怎么和我们家的不一样呢?白背啦?”
医生奇怪:“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我就是奇怪您这表怎么和别人的不一样?人家的是E字,您这怎么是C字呢?”
“不好看吧?”
“嗯,难多了。”
医生点了几个比较大的符号,那学生都指错了。
医生:“好了,你可以走了。”
“通过了吗?”
“等通知吧。”
学生退出。
医生摇摇头,笑了笑:“完全没有目标。”
外科室,门口守着一个年轻的,叫秦燕燕的女护士,倚着门框,手捧一登记夹子,大声喊:“108号进来。”对着刚进来的108号面无表情地说:“把衣服脱了,进去。”头摆向里屋的门。
刘建国和几个人正坐在长椅上脱衣服。已赤裸上身,下身仅剩一小裤衩,他可怜巴巴地看了看秦护士,恳求地说:“这样行了吧?”
秦护士瞟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行,一件不剩,全脱。”
刘建国愤懑地说:“那我不检了还不行?”
秦护士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检完了再走。”
刘建国懊恼地大声叹道:“哎呀!误入歧途,真是奇耻大辱!人家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耗了一会儿,见秦护士板着脸,不理不睬,只好无可奈何地:“唉!没办法,脱吧。”
秦护士轻蔑地:“有什么呀?我们搞医的见过多了。”转过脸,偷偷一乐。
一个护士手执一夹子在走廊里走过,边走边喊:“检查眼底的同学请到这边来排队。”陆陆续续有十几个同学闻声跟过来,他们都带着颜色很深的墨镜; 那阵势,真有点像电影里的汉奸特务队。护士让他们在眼底检查室门口的长椅上坐下:“让我先看看你们瞳孔散得怎么样?”对坐在第一位的同学说:“摘下眼镜,我看看你的眼睛。”用手扒开他的眼睛看了看:“不错,散得很好。”那同学眯缝着眼睛:“这眼睛就怕光,有点儿光就刺眼睛,可难受呢。睁不开眼,直流泪。”
转椅室。一个学生坐在飞速旋转的转椅上,紧闭双眼,咬着下嘴唇极力忍耐着。转椅停下,学生站起来。坐在一旁的医生指着前方说:“往前走。”那学生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几步,就拐向右方,一个趔趄,旁边的女护士赶紧上前扶住,那学生眯着眼睛晕晕乎乎地说:“哎呀不行,好晕。”医生手里的笔在他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叉┉
深夜。体检门诊部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十几个中老年医生围坐在大会议桌前开会,他们是各科室的负责人。桌子中间摆着一摞摞材料。年老的主任沉稳地讲话:“历时半年的选飞体检已经进入最后阶段,经过大家的努力,我们从全市两百多所中学,高二、初二两个年级,八万多名适龄男学生中,筛选出三百二十三名身体基本合格的同学。明天将进行最后一次复查,我希望大家以对党、对人民、对人民空军建设负责的精神认真筛选、严格把关,宁缺毋滥、不允许一个不符合条件的人漏过。因为国家每培养一个飞行员都要花费巨额的金钱,说飞行员是用金子堆起来的一点都不为过,我们的每一点疏忽都会给国家造成巨大的浪费。通过明天复查的同学,组织部门将对他们政审。政审合格的同学就是正式滑翔学员了,我们后期的任务就是对他们跟踪观察、跟踪保健、跟踪矫治,直到一年后把他们质量合格地交给空军┉”
夜色里的体检门诊部小楼一片漆黑,只有会议室一个窗子亮着灯,会议还在不知疲倦地进行着。风吹得院子里的大白杨树哗哗地响。夜已经很深了。
第二天,体检门诊部楼里楼外又恢复了喧闹,院子里,走廊里,身着各色服装的学生、身着白大褂的男女医务人员穿来穿去,手里大都拿着体检材料,忙碌着。
低压舱室门口,沿走廊相对两排长椅,一些同学坐着等候检查。因为相互都不认识,因此很少说话。
生性活跃的郑晓滨首先打破了沉默:“哎,各位,认识一下吧,我叫郑晓滨,男103中的,高中。”伸手做了个又像打招呼又像行军礼的手势。“你们呢?”
“我叫边国梁,66中的,高中。”
“我叫张海涛,丰台101中的,也是高中。”
郑晓滨看着张海涛,若有所思,有点儿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89中,高中,潘明杰。”
“27中,孟得亮,也是高中。”
“我也是高中的,38中,沈为民。”
“我叫刘建国,188中的,也是高中。”
“魏前进,210的,高中。”
魏前进的介绍也引起郑晓滨的注意,他上下打量着魏前进。魏前进?怎么这么耳熟?
张海涛像发现了什么:“哎?都是高中的,看来上午进低压舱的都是高中的。”
沈为民:“大概吧。”
孟得亮问张海涛:“你们学校还剩几个了?”
“来体检的四百多人,就剩我一个了。”
“我们学校也就剩我一个了。”
“我也是一个。”沈为民插上一句。
刘建国:“我都复查六次了,刷得就剩我一个了,也不知道还要复查几次?什么时候是个头?”
孟得亮:“谁知道咱们能不能走到头?”
郑晓滨疑惑地嘟囔:“魏前进,210?┉”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向着魏前进略微提高声音问:“哎,魏前进,你是不是篮球打得不错?”
“凑和吧。”
“你是不是什刹海体校的?”
“是呀,你怎么知道?”
“我们班有几个体校的,常听他们提到你。”
“谁呀?”
“葛平、杨为武,嗯,还有┉”
“啊,知道,他们和我不是一个体校的,好像是海淀的,赛球时认识的。”
“好家伙!还凑合?你可是大名鼎鼎啊,听说你球打得特棒。”
“哪里?”
低压舱厅里,被护士叫到名的学生,答着“到”鱼贯钻进低压舱。密封门被护士关闭,锁紧。气氛严肃。
一位男医生一声令下:“降压。”立即响起机器的轰鸣声,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怖感。
压力表在缓慢下降,一护士边监视压力表边喊道:“500米┉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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