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五雷轰顶,他当年的许诺终于实现了。」艳鬼脸上浮现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哼,梓曦才是那个最应该有恨的人……唔……」
快要落泪的时候,唇被封住,柔软的舌头渡过来一口清水,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冰冰凉凉。疼痛立时退去,紧紧绷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说不清是因为消减了痛苦还是因为停留在口中的肆意流连的舌。意识变得朦胧,因往事而绽开裂痕的心仿佛找到了依靠,很想很想,就这样一直下去。
身下的艳鬼还惊讶地瞪大着眼睛,空华怜惜地吻着他的嘴角:「好了吗?」
「嗯。」
「再亲一个。」
一路从嘴角吻上脸颊,再到耳廓边,原就敏感的艳鬼忍不住发出舒服的鼻音。空华拥着他温柔爱抚,口气亲密好似情人间的呢喃:「那么,刑天呢?被谁拿走了?」
「在南风身上,有本事你杀了他。」绮旎春色瞬间消散,桑陌眼眸中是一片冷静的灰色,「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会做戏。」
「你以为我不会?」见把戏被拆穿,空华重新坐回床边,此刻的艳鬼好似一只将硬刺根根竖起的刺猬。
「你舍得吗?」桑陌撑起身,挑衅地盯着他的脸,「他是你的则昕,为了他,连天下都可以不要的则昕。」
黑衣男人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屋子。桑陌依靠着床榻放声大笑:「你负了天下都不会负了他!」
楚则昀,若说梓曦是我心头沁出的第一滴血,你便是深深扎进我心窝的一柄尖刀,所有疼痛无不因你而起。
第三章
「怎么办?我找不到他。」风里带来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妆容精致的女子哭红了一双桃花眼,「三百年了,我找遍了每一个地方,还是看不到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桑陌把她搂进怀里,轻拍她的背:「没这回事。你们只是还没碰上罢了。」
「是吗?」妆妃期盼似地抬起头,「三郎在等我?」
「是啊,他在等你。从前他那么喜欢你。」桑陌好笑地替她擦泪,仿佛在哄年幼的娃娃。真是,平时嘻嘻哈哈做出一副姐姐的样子,到头来是谁照顾谁?
三百年来,不知听了她多少次唠叨:「那年,你十六,和妹妹陪着母亲去进香,国安寺的禅房前遇到微服出巡的他。你掉了一只细金镯,他帮你拾起,你第一次发现原来国安寺里的竹子长得也很好看。」
「呵呵呵呵……」怀里的女子破涕为笑,垂下眼睛,咬着嘴唇低声补充,「他还夸我的裙子漂亮,呸,那条裙子明明是穿旧了的,我还缠着我娘想做条新的呢。」
「是是是,其实他夸的是你,不是裙子。」
桑陌一语道破她的甜蜜,妆妃有些脸红,扭身飘上高高的楼顶,俯视着脚下的万家灯火:「我原先只当他是个书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身份。不过他真的不像皇帝呢,我也不想让他当皇帝。忙得没日没夜的,连顿饭都顾不上。做对平常夫妻,一起吃顿饭,没事说说孩子,想想将来,就挺好。你说是吧?」
桑陌还未开口,她却又自顾自地说了开来:「三郎说,要在宫外给我造栋小宅子,两三间房,一个小院,隔壁还有邻居。就我们两个住在里头,冬天赏雪,夏天看星,春天种几株小野花,秋天就晒着太阳数数落叶。真好。呵,他是一国之君呢,这些事只能说说罢了。」
「我生日的时候,他还为我写曲子,排练上歌舞,真热闹……」
她因往事而泛起的笑容明艳得叫满天繁星黯然失色,桑陌站在她身旁,默然不语。
神思恍惚地回到家,还未进门就能听到里头的欢声笑语。空华立在桌前提笔作画,南风候在他身边,一边磨墨一边探着头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漫无边际。
桑陌倚在窗前看,他握笔的时候总是捏着笔杆的高处,手腕轻挥,一副闲适姿态。于是笔锋过处也比旁人多了分挥洒自如,笔下气象万千。
目下空华画的是一枝老梅,虬枝盘旋,花朵错落有致。有心数一数,刚好八十一朵,乃是一副九九消寒图。眼下冬至将至,正当时令。
还是这么体贴周到会讨人欢心,我无爱无欲的晋王殿下。
房中的人谈笑间偏头看了过来,于是手中的笔便停了:「桑兄回来了。」
桑陌没有进门的打算,隔着窗户跟他客套:「是啊,怕一不留神就让你把我们家南风吃了。」
那边的人狐狸般将嘴角弯起,一双墨色的眼瞳亮得炫目。
冬至大如年,这一天要敬天祭祖跪拜父母。城东郊外远远望去一片烟熏火燎,三里外都能闻到锡箔纸的檀香味。孤魂野鬼们一个个穿着整齐的新衣从烟雾深处走来,嘴边的油腥子亮晶晶地闪,袖子里的钱袋沉甸甸的,还叮咚作响。
桑陌站得远远的,空华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纯黑的衣衫有微光闪烁,是锡箔纸上的银屑:「你怎么不去享受供奉?」
桑陌替他把肩头的烟灰拍去,如实作答:「我一未娶妻,二无儿女,谁还记得我?」
「那兄弟呢?总有侄儿外甥吧?」空华记得他还有弟妹。
桑陌笑了笑,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我三弟比我出息,考了个功名,可惜他不认我。」
其实也无所谓伤心不伤心,他七岁进宫时三弟不过是个呱呱啼哭的婴儿,后母提防着他的「险恶用心」,抱都未曾让他抱过一下,谈何兄弟之情?也曾在街边酒楼中有过一面之缘,他正同一群同窗谈文论道,面容举止像极了父亲,一眼便知是自己的兄弟不会错。
两年后,三弟考取进士及第,光宗耀祖,跟着一群官场上的新人来到自己跟前,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低头,叫他「桑大人」,年轻的脸上混杂着轻鄙、厌恶和畏惧。自己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没有功名,没有军功甚至连官衔都是低微,却手握惊天之权,掌控百官生死,是晋王手下一条张牙舞爪的狗。
他一身正气品性高洁的三弟怎能甘愿有这样一个哥哥?果然,此后弹劾自己的奏折里次次都有他的名,每每都是金钩铁划力透纸背,恨不得能凿进他的心。
耳畔低低传来女人凄楚的哭声,小道上三三两两地走来几个身穿白色孝服的男女,有的打着招灵幡,有的沿路洒纸钱。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女人手捧灵位哭得伤心欲绝,不得不靠人搀扶着走。
断断续续地听到人们的劝慰声:「别伤心了,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女人只是哭,哭声哀怨得如同在半空中扭曲消散的青烟。
桑陌知道她是谁,三月前刚见她着一身通红的衣裙嫁人,没想到,喜服都还未旧,就要另换一身孝衣。
「幼年丧父,青年丧夫,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保不长久。」空华顺着桑陌的目光看去,冷酷地道出她一生的悲惨。
桑陌没有理会,从袖中取出一只豆子般大小的金锁,内里中空,似乎装有小铁珠,外以红线相系,拿在手中「铃铃」作响。
空华一眼认出此物:「怨铃。」怨魂日夜哀恨哭啼之声凝聚成形则为怨铃,怨念越深则铃音越显清脆,直达数里之外,道行稍浅的山野鬼众闻之,如魔音穿脑,避之唯恐不及,可作辟邪之用。只是若非刻骨铭心之痛,也无法有如此深厚的怨气,不知道这艳鬼是从哪里得到此物。
「你二哥那儿拿的。」桑陌仿佛洞悉他的疑问,干脆地道出了实情,「我的人像不是白做的。」
他飘身从女人身边而过,归来时,手中不见了先前的怨铃。
空华饶有兴致地看着渐行渐远的出殡队伍:「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桑陌甩了甩袖子,飞身离开:「与你无关。」
夜半,四下无人,悄悄在后院一角点起一小簇火苗,把白天路人遗留在路边的破碎的锡箔纸小心地折叠成元宝模样,然后一一点燃,飞散在半空的银屑晃晃悠悠落到了肩头,也懒得去拍,带着烟尘气的檀香味道其实也很好闻。
既然没有人记得,那就自己牢记着,没有人祭祀供奉也没关系,自己烧给自己也是一样,无非是做个样子,差个一星半点也不会怎样。薄薄几张碎纸很快就化为了灰烬,果然,不是给自己用的,丁点挂念也不曾感觉到,年年都是如此,偏偏年年还都不死心,真是……低叹一声,桑陌拍拍手,起身,回头,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空华。
「想笑就笑吧,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厚道人。」
黑衣男人只是沉默地站着,半晌,从手中的碗里舀出只馄饨,把勺子递到桑陌嘴边:「南风做的,凡间的规矩,冬至夜吃了馄饨,往后就冻不着了。」
桑陌觉得,自己笑不出来了,用尽力气也不能再把嘴角弯起,真是难看啊。
听说今天有庙会,南风一早就出了门。和他同去的是空华。这两人相处得很好,很久没有看见南风笑得这么开怀,也很久很久不曾看到那人的脸上浮现出这样柔和的表情。
南风跑来说:「表哥,同我和空华兄一起出门吧。」
桑陌替他整整衣襟,道:「我嫌累,不去了。」心里暗暗遐想,这两人当年要是也能这样相处,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南风有些失望:「很久没有和表哥一起出门了。」
桑陌别有用心地看向一旁的空华:「你同他出门,表哥很放心。」这是实话,虽说已相隔三百余年,南风身上的龙气始终没有消散干净,从前总会招来一些麻烦。现在有冥府之主陪伴在侧,魑魍魉莫敢近身,实在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来的好保镖。
二人走后,懒散的艳鬼搬来一张卧榻在廊檐下躺着,看看天上的悠云,用手中的核桃壳把立在墙头的夜鸦打得四散飞逃,冬日和煦的阳光照过来,浑身舒畅。
空华进门时,看到的便是在太阳底下睡得正香的艳鬼。难得不见他的张牙舞爪,毫不设防的睡颜撤去了讥讽和冷笑,居然也能显出一点安宁和静谧,好似一只收起了利爪的迷糊猫,真是……叫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