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出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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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 [出版书]-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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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凤楼站在他的床前许久许久不出声,拼命咬紧了牙关才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挤出一句话来:“傻子。”

  顾明举一径地笑,笑得眉心都打了结。伤口被扯痛,咧著一边笑一边“丝丝”地吸气。他强撑起上半身,伸长了臂膀来够严凤楼的脸。薄被从肩头滑落,露出厚厚的绷带。微温的手指径直点上严凤楼的嘴角,轻轻按著,一点一点上移,弯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的凤卿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无论送给谁家当女婿,都能叫丈母娘笑得合不拢嘴。却偏偏学著那些白胡子老夫子作端肃状,眉梢鬓角绷得一丝不苟,这麽些年没见,越发连笑容都少见,只有眉心逾陷逾深,明明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似风烛残年般黯淡,让人看了揪心。

  “用吾这一刀,换君这一笑,值!”他顽皮地露出一张比严凤楼更真切的笑脸,嘴角弯弯,像能一直勾到天上去。顺著严凤楼的视线看见自己缠著白纱的胸膛,顾明举笑得更深,整个手掌完全贴上他的脸颊,“伤口在背後呢。大夫说不要紧的,不过是被划了一下,口子拉得长了些。不疼,真的。”

  严凤楼沙哑著嗓子说:“当时,你疼晕过去了。”

  他立刻接口:“当时疼,现在不疼。”作势还要拉著严凤楼的手用力往身上捶。

  严凤楼急急要挣脱。一个急得红了眼,一个露著一口大白牙,满脸写著无所谓。他垂首,他仰头,彼此隔了一臂的距离,眸光交错。

  年轻的县丞用错综复杂的目光地望著自己昔年的挚友,望进他墨一般一双琉璃眼,看见他眼底水一般一汪柔情。

  他们说,顾侍郎的话听不得。他们说,顾侍郎是窥伺人心的魔。官场里的老手谆谆告诫著不知深浅的新人,轻易不要去搭理那个顾明举,那是个连叫好友都能轻易背弃的人,浑身上下写满名利二字。

  倘或他站在你面前,不要仔细看他的脸,不要对上他的眼,更不要沈溺进他无害的笑容和骗死人不偿命的甜言蜜语里,因为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哪天他忽然在你心口捅一刀,你还笑著感谢他。

  伤口疼得像是在火上灼烤,顾明举维持著笑容:“这一刀本来就该是我的。我的凤卿是好官。赃官、贪官、昏官,这是我干的事。他骂的应当是我才对。”

  他神情自若地在那儿喋喋不休,说他如何察言观色揣测圣意,说他如何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说他如何自保,如何媚主,如何欺上又瞒下:“落井下石、煽风点火、过河拆桥……那些你听过的没听过的,我都干过。”

  “原来户部的那位庞大人前些日子被流放岭南了,朝中的传闻是真的,他得罪了高相。因此,我也在里头掺合了一脚。”

  “云州的夏有常夏知府克扣粮饷,理应深究。他的姑父是高相旧交,我帮著递了几次话,最後大事化小,先把云州府的职免了,等风头过了再调往他处。事後送来了一箱子东西,呵,七七八八的,我也没细看。”

  他拉过严凤楼的手来,握在掌中笑盈盈地讲给他听。

  某年某月某日,收了谁的东西,拉了谁一把,瞒下了什麽事,用暗箭伤了谁。说得大声,笑得刻意,形容得夸张,“夸耀”两字赤裸裸写在脸上。

  坐在他面前的严凤楼半阖了眼静静地听,左手慢慢覆上他的手背:“说这些干什麽?”

  若是从前,他早就憋红了脸,怒气冲冲地相骂。

  顾明举把他的手紧紧攥进掌心里,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让你知道,我这是活该。”

  他明明是不想让严凤楼心存愧疚。

  严凤楼扭头往床榻里看,枕边微微露出信封的一角。替顾明举更衣时,他袖中掉出了一封信。应当是一早才收到,所以匆匆看过就随手收进了袖里。当时房里乱做一团,严凤楼便替他压在枕下。

  信的内容严凤楼无意去看,连青州知府张雪松都已经知道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下皆知。

  “当前十万火急的事你不说,却字字句句都要跟我说当年。”当真是对这个叫做顾明举的男人束手无策了,严凤楼用力睁大了眼睛想缓解眼眶中的酸楚,学著他的模样把唇角微微翘起,“我说,那时候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怎麽跟交代後事一样。”

  “我得了不治之症,御医说已经病入膏肓,恐怕不久於人世。人生在世,权势、名利、富贵,我顾明举该有的都有了,唯一遗憾就是你严凤楼。所以,我特地跋山涉水走一趟,专程来抱你。”

  “你胡说八道什麽!”

  他半真半假说笑,他哑著喉咙低斥。兀然寂静的屋子里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顾明举坐直了身子,缓缓把手按上严凤楼的肩膀:“凤卿,我说的是真话。从五年前起,我就再也没想过,你会愿意跟我说话。”

  五年。对对错错,是是非非,单提起来,不过芝麻大一件小事,针眼般一句错话,桩桩件件叠到一起,归结结底,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谋。

  他一心奔著蟒袍紫带,出卖同僚,攀附权贵,排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一路青云而上;他只向往著浊世清流,为生灵疾呼,为众生奔跑,为乡民请命,竭尽一切之所能,却一路遭贬。

  最痛心疾首的时候,他点著他的鼻尖责问:“顾明举,你还有什麽面目回南安去见你的师长,去面对至圣先师?”

  却换来他斩钉截铁的誓言:“我顾明举今生再不入南安便是了!”

  南辕北辙的目标,注定要背道而驰再不相见。

  严凤楼又何尝想过,自己随後便会调任南安,而这个早已绝交的故友会在一夕之间抛却苦心经营来的所有,背弃誓言再入南安。

  “你的那些作为,从前我厌恶的,现在还是不会赞同。”用手掌遮挡住他的眼睛,严凤楼的脸上透著几分决绝几分慨然。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只不过,过了这些年,我不会再那样指责你。因为,你有你的选择。”

  顾明举双眼颤动似乎还想说什麽,严凤楼帮著他翻过身,低下身附在他耳边道:“我就在屋子里不会走,那些事,等你醒了我再陪你慢慢聊。睡吧,别硬撑了,我知道你背上疼得厉害。”

  年轻的侍郎听话地闭上眼睛:“凤卿,那时候我是不是看错了?在巷子里,你抱著我哭了。”

  “嗯。”床边同样年轻的县丞正弯腰替他掖著被角,“你看错了。”

  “凤卿,你一直没有娶亲,是不是在等我?”

  “不是。”

  “凤卿,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

  “不会。”

  “凤卿……”

  “……”

  “不管发生什麽,不要打听,不要参与,更不要做傻事。好好当你的县丞,就当……就当根本不认识顾明举。”

  第九章

  重伤在床的顾侍郎娇弱得很,见了谁都说眼花,严凤楼一进门却又神气活现赛过活龙,眼尖得恨不能把人家的里衣也解开来看一看;谁端来的药都是苦得不能下咽的,严凤楼一接过勺子,苦药就立刻成蜜糖水了,喝完一碗还嚷嚷著要下一碗;任谁来探病都要扶著额头有气无力地讨饶:“下官头晕得很,精力不济呀。”

  屋子里就剩下个严凤楼的时候,不知又是谁死乞白赖地拖著人家的袖子不松手:“凤卿,再陪陪我。”

  无人的时候,一起半卧在榻上脸挨著脸絮絮说些闲话。顾明举关心地问:“改了地方,夜里睡得著吗?”

  自从卧房被顾明举占了,严凤楼就常常去书房过夜。

  严凤楼合著眼说,没事。

  顾明举挺贴心的:“睡不著就搬回来吧,我回驿馆就是了。”

  “你在这儿我放心些,驿馆里人手不够。”

  那些追随顾明举的侍从们近来也少了很多,除了严凤楼常见的几个,其他的都不见了。偶尔问起,顾明举也只轻描淡写地说,放了他们一个大假。

  於是顾明举擦擦口水,悄悄露出了狼尾巴:“要不,我们就一起睡吧。”

  斜睨他一眼,严凤楼迅速从榻上逃开,後退几步,一边不忘紧一紧自己的衣襟:“你胡思乱想些什麽!”

  京城那边隔三差五地有信寄来,有些是写给严凤楼的,有些是给顾明举的。

  都不用打开看就知道写些什麽,顾明举从不拆信察看,点著蜡烛就把信烧了。

  严凤楼看见了会问:“谁写来的?”

  “温少。”这位少爷没有学来他那个武将爹亲的英武气概,却把那副急脾气学了个十成十,一封封信件雪片似地往顾明举这边塞,催命符一般。想到严凤楼对朝中官员向来生疏,顾明举拍了拍手中的灰烬,补充道,“就是温雅臣,天佑二十四年的进士。那小子,也就比不识字的多认得几个字而已。”

  不想严凤楼却点头:“我知道,威远将军府的公子。”

  “你知道?”这下轮到顾明举好奇,“你怎麽会……”

  “不稀奇。大名鼎鼎的顾侍郎的知交好友,我再孤陋寡闻也该略知一二了。”他答得稀松平常,反叫顾明举讶异。

  将军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温雅臣,说是有一张宛如好女般精致的容貌,通晓音律,精於博弈,镇日流连花丛,既善解人意又善解人衣,是个声名在外的风流人物。形迹放浪,却深得京中众女仰慕。常与朝中风采翩翩的顾侍郎并肩策马游历赏玩,相交融洽,互称知己,好到能共饮一杯水酒,共享一个歌姬。那些寻花问柳的传奇佳话若是找人一桩桩娓娓道来,简直比一部书还精彩。

  面无表情的严县丞不咸不淡地复述起旁人口中听来的隐秘:“据说,你们常一起过夜。”

  顾明举瞪大眼眨了又眨,一把拉起薄被来牢牢捂住自己的口鼻:“啊呀,好大的酸味。”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许多当初宁肯辛苦咬碎了嚼烂了,忍著千般疼万般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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