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举道:“闻名不如一见,飘雪姑娘比传闻中更动人。”
飘雪也是笑,盈盈走到跟前将托盘接过:“顾大人也比传闻中更俊朗。”
不待顾明举回答,她轻移莲步款款而去。顾明举再度回头,笑容中显出一丝虚假:“赴任途中还能救得不愿为娼的青楼女子,凤卿,你的桃花运当真出乎我的意料。”
“这也能让你感叹麽?”严凤楼忍不住嗤笑他的夸张,“论风流,我哪里能同你并提而论?”
传闻中,官场上春风得意的顾侍郎,情场上也是一帆风顺得叫人眼红。梨园里的头牌、青楼中的花魁,说是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红颜知己:“顾侍郎哪怕什麽都不会,光靠一张漂亮的脸就能傍著女人吃一辈子。”
说完才惊觉自己的话得太出格,严凤楼神色一紧,赶忙背过身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懊恼的神情。背後的顾明举已经忍俊不禁:“凤卿,你啊……”
严凤楼原以为他会笑,谁知,笑了一阵,却听见他的叹息:“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你做了五年地方官,积蓄却连个像样的小院都买不起。”
“你是天佑二十一年中的进士,先是任许昌县,後转调新淮。因开罪上司,不足一年又北调泰州。泰州府知府大寿,你没有随礼,於是同年後又被发往冀州。刚安顿下三月,审了一桩米行失窃的案子,牵连了同僚的外甥,所以又到了南安。当年一同中举的,我就不说了,单说考试不及你的那些,或调任京城或统辖一方,再不济也是个知府,只有你,从候补县丞到县丞,就那麽一丁点长进,公堂之上还被迫得左右为难。严凤楼,我远远坐在京城里,都觉得你可怜。”
他细细数著他一路为官的经历,何年何月何日调往何方,调任原因又是为何,记得比严凤楼自己还记得清晰。
严凤楼抿紧嘴听。顾明举再叹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身後:“严凤楼,你知道怎麽做官吗?就这麽一个小小的南安县,我且问你,你知道有几家富户?这些人家又是如何发家?家中几人做官,做的又是什麽官?哪家需要结交,哪家又轻易不能开罪?你顶头那位张知府生平有什麽嗜好?同僚们又是怎样的家世?现今天下最红的戏班是哪家?最美的花魁又是哪个?买字画要找哪家掌柜,古董珍玩又应找谁拿货?”
他越说严凤楼越沈默,一口气问完,顾明举抬手搭上他的肩,口气忽而低沈了下去:“所以我才不想让你当官,真怕哪天一觉醒来,就听说你不明不白死了。”
严凤楼哑声说:“你我毫无瓜葛,我的事再株连也株连不到你,你怕什麽?”
顾明举掰过他的肩头,半低下身去看他躲避的眼:“我怕就怕你我毫无瓜葛。”
乌云还沈沈地在书斋上罩著,屋子里的光线一点一点暗了下去。严凤楼别开脸,起身要去点桌上的灯,人还未站起,又被顾明举重重按住:“凤卿……”
他唤他,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急躁和压抑。
被按坐在椅上的严凤楼慢慢仰起头,目光一寸一寸对上他晶亮如星辰的眼:“你方才提起和你我同年中举的那些,比起活著的,我比不上。但是比起死了的,我幸运得多,不是吗?”
顾明举眼中的光芒忽然熄灭了:“凤卿……”
严凤楼不再看他,站起身来,“擦──”地一声轻响,点亮了屋里的灯:“顾明举,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不过,父母官,父母官,子民既奉我为父母,我总该有些父母的样子,不是吗?”
你我不同,早在还未中举之前,就已各自踏上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为何为官?
我说,为泽被一方苍生。
你答,为坐拥天下权势。
“呵,这麽些年,你脾气没变,连傻气也依旧不变。”长身而立的男人有一道笔直如长枪的背影,顾明举望著他的背影笑,直起身,绕过书桌回到同严凤楼面对面的位置,“所以我说,你这人,是怎麽教也教不会了。公堂之上也难怪会被人欺压成那样。”
隔著一张书桌相对而立,顾明举看到烛灯微弱的光线在严凤楼白净的脸上晕染出一层昏黄的暖色:“来时我在门口听人说了。案子的苦主不愿再告了,再告也不会有个什麽好结果。你判孙家有罪又能怎样?案子报上去,上头还能驳回来。与其如此,还不如拿了人家的银子好好安葬女儿,兴许余下的银两还能让他把日子过得好些。”
严凤楼点点头:“我知道。”
顾明举眨眨眼,仔细打量他:“你知道?”
严凤楼望著窗外说:“银子是我退给孙家的。”
那天是这麽跟孙家小厮说的:“你家大爷是个爽快人,那本县也把话说明白。这案子究竟哪家亏欠哪家,我们各自心中有数。你家大爷既得出这些银两予本县,那为人家女儿办一场风光的丧事,再让苦主好好养老送终,想来也应当不会心疼。”
原来你也早已知道结果,却还……顾明举频频摇头:“严凤楼,你这个人啊……”
严凤楼平静地看著他:“我能做的,只有这麽多。这是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实则,大路千条,唯有这一条活路。
离开的时候,顾明举把手里的鸟笼随手挂在了书架上:“对了,这是送你的。”
鸟儿在笼中叫:“官运亨通,官运亨通!”
明明走出了书斋,他却又忽然回头:“凤卿,看你升堂的时候,我身边有人夸你,说你是个好官。”
严大人是个好官,可惜,现下的世道容不得好官。那位适合说书的大婶在离去时这样说道。
後面半句顾明举没有说。看到严凤楼脸上一刹那涌现的惊讶神色,难得起了个大早的顾明举突然间觉得神清气爽。
第四章
往後,顾明举俨然成了严凤楼府上的常客。传说中好面子顾排场的侍郎大人来时,偶尔侍从都不带,他自己一个人拖著长长的袖子,潇潇洒洒地探头拐进严凤楼的书斋里。
严凤楼冷著脸道:“可是驿馆招待不周,故而大人才频频前来?”
顾明举喂著笼中的八哥,撇起嘴角自嘲:“我在那边闹得天塌下来你也不会来看我,与其劳累你两头奔波,还不如我自己厚著脸皮来招你讨厌。”
他说完回过头来大大咧咧地对著严凤楼看,严凤楼却语塞了,抿著唇把头匆匆低下。
顾明举的话是听不得的,无依无靠的贫家子弟能一路擢升到如今的显赫地位,泰半靠了这条三寸不烂的舌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著说反著说,说著说著他就能说到人的心坎里,然後不知不觉就把人的心说了去,可怕得好似神话里摘食人心的魔。
顾明举也不揭穿他的紧张,伸长了身子一心一意逗著廊下那只会说吉言的八哥。鸟是张知府花了心思选的,叫声清脆,一身黑羽油光闪亮,在笼中飞来蹦去煞是灵动。
原先还以为刚直不阿的严大人会把八哥退回来,没想到,居然被他留下了,还养在了书房里。白天挂在房檐下,傍晚再收,添米加水,梳理羽毛,照顾得井井有条。
顾明举不要脸地说:“凤卿,看到它你是不是就能想起我?”
换来严凤楼一个鄙夷的眼神。
现今的年头,做官其实没什麽事,把上司伺弄好,把下属教训好,再把来告状的“刁民”打发好,就有的是大把的时光挥霍玩乐,县丞半年才升一次堂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到了严凤楼这边,巴掌大一个南安县就能滚雪球似地生出层出不穷的事,操劳得他从早忙到晚,及至第二天天明还能坐在书房里整理公文。
顾明举看著他疲惫发黄的脸色连连摇头:“一个南安县就这样,倘若把整个青州交给你,你岂不是要不吃不喝不睡了?”
整整一夜不曾阖眼的严凤楼只是无声地瞟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埋头书写。顾明举走上前抽过他案头的公文来看,纸上密密麻麻一行又一行蝇头小楷,横平竖直,字迹工整。又拿起另几折展开,一页页俱是如此。
於是“啧啧”又是一阵感叹:“难怪好官都命短,原来是让自己累死的。”
严凤楼疲倦不堪,没有力气同他抬杠:“出去。”
他两手背後迈开八字步,笑嘻嘻再往严凤楼身边站两步:“严县丞,你是在同本官说话?”
严凤楼抬起脸吩咐门外:“送客!”连唤几声不见有人来。
顾明举好心好意告诉他:“在你府上干活也是苦差,干上十年也不见得能见到几滴油花。我替你赚个好名声,放了他们一天假。”
年轻的县丞气得瞪起眼睛半天不说话,顾明举站到他身後,拿准力道,在他两肩缓缓揉捏:“接著写吧,你严县丞的公文不写完,南安县的天就要塌了。”
“顾明举,你存心来戏弄我。”被他按著肩膀发作不得,许是真的被公务搅扰得烦躁,严凤楼恨得咬牙切齿。
“好好好,我不烦你。”在朝中素以性情阴晴不定著称的顾侍郎大方让步,只是安静了不到半刻又忍不住插嘴,“这里,你不该这麽写,口气太硬,张知府会觉得你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这里,也该换个说法。”
翻过方才看的那些公文一一放到严凤楼眼前,顾明举一行一行指点给他听:“这事是你的政绩,你就不该如此轻描淡写,辛苦就是辛苦,哪怕是七分辛苦,你也该写成十分。”
“此文虽是向知府呈报公务,字里行间也该对知府多加几句赞美,敬问知府安好,甚者应邀他来南安巡视,使你能一尽关心孝敬之心。”
他摆出一副官场老手的姿态对著严凤楼侃侃而谈:“政绩无非便是几句吹嘘,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的也不是新鲜事,你夸大上那麽一两分又能怎样?谁又能当真来看?旁人自己给自己送匾额竖丰碑,疏忽遗漏一概避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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