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新罕布什尔旅馆听不到海浪声,只有艾略特公园的积雪结冻、消融,然后又结冻;这里也没有海鸥的叫声,只有狗——翻垃圾的野狗,到处都是。把白衣人安顿在沙发上之后,我才发觉旅馆大厅有多简陋——根本还像一所女校;等在前头的是互相排挤、生怕(在男女关系上)被比下去的焦虑感、过早的婚姻,还有种种终将落空的期望。身穿白礼服,在新罕布什尔旅馆里几乎算得上优雅的男人,仿佛就像另一个星球的生物。我忽然不想让父亲看到他了。
我跑进餐厅去喝水,桃乐丝·威尔斯在吧台留下一个破杯子,朗达·蕾伊看不出性别的工作鞋在桌子下,她一定是把鞋子踢在那儿就不管了——为了跳舞,还有对小琼斯展开行动。
如果我叫醒弗兰妮,她也许会撞见小琼斯和朗达在一起,那不是害她难过吗?
我在楼梯口听了听,心里又涌起一丝对小点塔克的兴趣——想看看她的睡姿——但我一打开对讲机,听到的却是打呼声(活像在泥里打滚的猪)。预约登记簿上空空如也,直到夏天才会有那个“菲利综艺班”上门来吓人。服务台小小的收银柜甚至没上锁——弗兰克当班接电话时穷极无聊,还拿开瓶器在椅子扶手刻上他的名字。
06 弗洛伊德来信(17)
大年初一,在曲终人散、天光朦胧之际,我觉得还是别让父亲见到白衣人比较好。我可以找小琼斯吓走他,但要是打扰到小琼斯和朗达·蕾伊的好事,我一定会窘死。
“嘿,起来!”我小声对穿白礼服的男人说。
“混蛋!”他在睡梦中大叫,“啊,婊子!”
“小声点!”我压低嗓门厉声说。
“啥?”他说。我环抱住他胸膛,用力扣紧。“呜!”他呻吟道,“救命!”
“你没事,”我说,“不过你现在就得走。”
他睁开眼坐起来。
“好个坏小子,”他说,“你这是把我带到哪儿来着?”
“你昏倒在外面,”我说,“我搬你进来,免得你冻死。现在你得走了。”
“我要上厕所。”他很有尊严地说。
“到外面上。”我说,“你能走路吧?”
“我当然能走。”他说着往后门走去,又在门口停住了。“外面这么黑,”他说,“你在设计我,对不对?有多少人埋伏在那儿?”
我带他到大厅正门,把外面的灯打开。恐怕父亲就是被灯光弄醒的。“再见,”我对身穿白礼服的男人说,“新年快乐!”
“这不是艾略特公园吗?”他愤然喊道。
“对。”我说。
“那这里一定是那间怪旅馆!”他说,“如果这里是旅馆,我要租个房间过夜。”
我想最好别告诉他身上没钱,所以我说:“我们客满了,没房间。”
穿白礼服的男人瞪着冷清的大厅,墙上空空如也的邮件匣,还有小琼斯丢在楼梯口的冬衣箱。“客满?”他说,仿佛头一回发现某种世间常理。“老天爷,”他说,“我还听说这儿快倒了。”这可不是我想听的话。
我又把他领到大门口,他弯下腰拾起一堆邮件递给我;大家为派对忙了一天,没人记得到大厅口去拿信。
男人只往外走了几步,然后又折回来。
“我要叫计程车,”他告诉我,“外头暴力太多。”显然他指的是另一种世间常理,而非艾略特公园——桃乐丝·威尔斯早走了。
“你没钱坐计程车。”我告诉他。
“哦,”穿白礼服的男人说着,往湿冷的台阶上一坐。“我得想一想。”
“想什么?”我问。
“想想看我该去哪儿!”他说。
“回家?”我提醒,但那人朝上挥了挥手。
他还在想。我看看邮件。一样的账单,一样没人写信来订房间。只有一封信与众不同:上面贴了漂亮的外国邮票,邮戳印着Osterreich(奥地利),还有一堆异国文字。信是从维也纳寄来的,收信人是父亲,但写得很怪。
温·贝里
哈佛毕业
一九四?年班
美国
看来这封信旅行了很久才抵达父亲这里,但至少邮政当局总算有人知道哈佛在哪里。后来父亲说,能收到这封信是他上哈佛最具体的收获;如果他念的是比较没名气的学校,这信就收不到了。“光凭这点,我就宁可他念比较没名气的学校。”弗兰妮后来说。
当然,哈佛校友会效率之强可见一斑,否则也不可能光凭名字和“一九四?年班”,就查到1946年毕业的父亲住在哪里。
“怎么回事?”我听见父亲的声音。他从二楼的房间走出来,在楼梯间对我喊。
“没事!”我说,踢了踢坐在台阶上的醉汉,他又睡着了。
“外面的灯怎么开着?”父亲喊。
“快走!”我低声对穿白礼服的男人说。
“很高兴见到你!”那人诚心地说,“我这就上路啦!”
“好,好。”我低声道。
可是那人才走到最下一阶,马上又露出想事情的样子。
“你在跟谁说话?”父亲喊。
“没人!是个醉鬼!”我说。
“耶稣基督!”父亲说,“醉鬼还说没人!”
“我可以应付!”我喊。
“我换了衣服就来,”父亲说,“耶稣基督。”
“快走!”我对穿白礼服的男人吼道。
“再见!再见!”那人喊着,在新罕布什尔旅馆的台阶下愉快地对我挥手。“我很尽兴!”
我当然明白,那封信是弗洛伊德寄来的。在父亲知道之前,我想先看看信里写些什么,也想和弗兰妮——或者加上母亲——好好讨论一番。但来不及了。信很简短扼要。
假如你收到这封信,那么你果真照当年跟我的约定进了哈佛。好孩子。
“晚安!上帝祝福你!”穿白礼服的男人叫道。但他走到灯光的尽头处又停了下来,背对黑暗的艾略特公园挥着手。
我把灯关掉,这样万一父亲来了,也看不到那个盛装的幻影。
“我看不见!”醉汉哭道,我又打开灯。
“快滚!否则揍扁你!”我对他大吼。
“这不是应对之道!”我听见父亲喊道。
“晚安!祝福你们!”那人叫。我关掉灯时,他还待在灯下,但这回没抗议了。我把弗洛伊德的信看完。
我终于找到一只聪明熊,一切都改观了。我现在有一家好旅馆,但我年纪大了,如果你和玛丽来帮我经营,它可以变成了不起的大旅馆!我有一只聪明熊,但我也需要一个像你一样聪明的哈佛毕业生!
父亲一阵风似的冲进大厅,脚上的拖鞋踢开了一个啤酒瓶,睡袍被大门吹进来的风刮得泼剌响。
“他走了。”我对父亲说,“只是个醉鬼。”但父亲又打开了外面的灯——在灯光的边缘,白衣人正挥着手。“再见!”他满怀希望地喊道,“再见!祝你好运!再见!”这一幕效果惊人,白衣人转身消失在灯光外——仿佛出海远荡而去——父亲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人黑暗中的背影。
“喂!”父亲大喊,“喂?回来!喂?”
“再见!祝你好运!再见!”白衣人喊道。父亲呆呆地瞪着那片黑暗,直到冷风把穿着睡袍和拖鞋的他吹得发抖;我把他拉进屋里。
像所有说故事的人一样,我有能力结束这个故事,而当时也可以这么做。但我没有撕掉弗洛伊德的信。在白衣人的影子还残存在父亲脑海之际,我把信递给他——就像所有说故事的人一样,多少知道我们将要往哪里去。
07 哀愁再现(1)
教我接吻的莎琳娜·琼斯(那深而鲜活的口腔令我永远难忘),后来终于找到一个了解她牙齿该不该拿掉的男人;她嫁给同一家事务所的律师,生了三个健康的小孩。(“砰!砰!砰!”弗兰妮说。)
装子宫环时昏倒的小点塔克(有朝一日,她丰满的胸部和摩登的举止对我都不再像1956年时那么特别)命硬得很,逃过了哀愁这一关;事实上,不久前我听说她还没结婚,依然是个交际花。
而一个名叫菲德利克·佛特、只有四英尺高的四十一岁中年人,或者我们口中的“菲利”——他的马戏团就是预约了一整夏、令人又好奇又不安的“菲利综艺班”——在1957年冬天,从父亲手中买下了第一家新罕布什尔旅馆。
“八成没卖几文,我打赌。”弗兰妮说。但我们一直不知父亲是用多少钱把旅馆卖掉的,由于菲利综艺班是那年夏天唯一预约的客人,父亲便先写信通知小个子团主,表示我们全家即将搬到维也纳。
“维也纳?”母亲呶呶不休' 译注:mutter,与德文的“母亲”拼法相同。',对父亲直摇头,“你对维也纳懂多少?”
“我又对摩托车懂多少?”父亲反问,“熊呢?还有旅馆?”
“问题是你学到了什么?”母亲问。但父亲对这点毫无疑虑,弗洛伊德说了,一只聪明熊可以使一切改观。
“我知道维也纳跟得瑞不一样。”父亲对母亲说,然后写信向菲利综艺班道歉——由于他要把新罕布什尔旅馆卖掉,马戏团可能得另觅居处。我不知道菲利综艺班是否出了个好价钱,但他们是头一个买主,父亲便接受了。
“维也纳?”小琼斯说,“老天爷。”
弗兰妮原本可能反对,因为怕离开小琼斯;但她发现小琼斯不忠(圣诞夜和朗达·蕾伊那回事),所以对他冷冷淡淡的。
“跟她说,那只是生理需要。”小琼斯说。
“那只是生理需要,弗兰妮。”我说。
“还用说吗?”弗兰妮说,“看来你一定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维也纳,”朗达·蕾伊在我身下叹了口气——也许只是出于无聊。“我倒想去看看,”她说,“不过看来我还是得留下——要不就没事做,要不就替那小秃子干活。”
“小秃子”说的就是菲德利克·佛特。他在一个下雪的周末前来拜访,对四楼浴室器材的尺寸印象深刻——还有朗达·蕾伊。当然,莉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