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伸出手来,做出让我吃饭的姿势,但是,饭厅里没有一张空凳子,我又该往哪里坐?
一名服务员走来了,她穿着蓝色土布做成的上衣,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她说:“对不起,现在没有座位了。几位请稍等一下。”
大志连声说:“好,好。”然后指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说:“那是我们的总监。”又指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人说:“那是我们的分析师,刚从美国讲学回来。”胖子和眼镜都在喝酒,距离又远,根本不可能听到大志的话。
等了几分钟后,刘芸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要不我们先回去。”
大志有连声说:“好,好。”然后率先走了出去。
后来,我想,这一天在饭店里吃饭的,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人,他们随便把我带进一家饭店里,随便指着某一个人说这是他们的什么什么。如果真是他们的人,为什么我走进去后,那些人没有任何反应?
我想起了外婆讲过的故事。
外婆说,在她小时候,婚姻都是父母包办媒妁之言,在结婚前,女子根本就不可能见到将要嫁给的这名男子一面,有的女子坚持要见一面,媒婆就会说:“过两天唱大戏,我带你去。”到了唱大戏那一天,媒婆带着女子,看到戏台下谁最高最帅,就对女子说:“那个人就是你将来的丈夫。”女子喜不自胜。直到结婚的当天,女子才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高个子,而是矬子。
这种婚姻叫做“布袋买猫”。
这种婚姻在一些电影中出现过,比如《红高粱》、《黄土地》等等。在这个季节里,北方已经数九寒天,南方还是艳阳高照。
我们走在这座小城的大街上,走成了一排,甩动着胳膊,趾高气扬。尽管已经是节气中的小寒,大街上还是不时见到穿着单薄衣衫的人。大志解开了衣扣,晚风吹着他的衣服下摆,像鸡翅膀一样一路扑闪着,擦肩而过的,和迎面走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好奇地看着他。他扬着下巴,路灯光照在街树上,又照着他的脸,让他的脸显得斑驳陆离,异常鬼魅。
很长时间,我都在想,那些深陷传销中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心态?他们总以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尽管经常囊中如洗饥肠咕咕,但并不影响他们用高高在上的目光看着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他们贫穷而自傲,无知而狂妄,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会一步步变成了这样?
大志以一种师长一样的口吻关切地问我:“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说:“我是北方人。”
“哪里人?”他以极大的兴趣歪着头问。
“山西。”我说。
“啊呀呀,山西富裕啊,很多煤炭,人人都是煤老板。你家也有煤矿吧?”他的眼珠闪烁着煤炭一样的光亮。
我撒谎说:“只有一个小煤窑。”
“啊呀呀……”他一路惊讶下去,然后正色说,“你的起步比我高啊,你有一个小煤窑,我刚开始什么都没有,起点比不上你,但是我很努力,估计以后,你的成绩肯定会超过我的啊。”
他一路上都在说废话,我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但是,我还是无法判断身边这个一惊一乍的小子,到底是能够买得起奔驰和豪宅的富翁,还是不名一文却能把牛皮吹上天的穷光蛋。
他又问:“家中几口人?”
我撒谎说:“父母都健在。”
他又像被蝎子螫了一下跳起来说:“你父母好有福气啊,有你这样出色的儿子。”
我操!我在心中狠狠地骂着。我哪里出色了?我走进你们的传销团伙里,我就变得出色了?
然后,大志又问我干什么工作,一月多少工资,平时有些什么爱好。我全都说些假话。而我问他们一月收入多少,家中都有些什么人,他们避而不谈。
后来,我才知道,传销团伙刚开始对每一个成员都是这样,在看似关切的谈话中,摸清你的底细,以便他们“对症下药”。他们的行话把这叫“探水”。而我此时的胡乱吹嘘,让自己以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大约走了20分钟,面前出现了一个斜坡,沿着斜坡上去,就看到有一个村子。村口黯淡的路灯光下,几个形迹可疑一样的男子,零散地站在路边,抽着香烟,他们的目光在我的脸上一晃而过,那种刀片一样的目光让人浑身不自在。
也是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男子在“望风”,一有风吹草动,比如有警察出现,有解救的家属来到,他们就立即通风报信,让村子里的人提前做好准备。
我们走进了第三户人家的院子里,看到院子里还有七八个男女,正木然地坐在墙角,坐成一排,木桩一样。他们看到我进来,就马上站起身来,一齐鼓掌,嘴中叫道:“欢迎新成员,欢迎新成员。”
我感到很好笑,但没有笑出声来。
来接我的那名矮个男子端来了一张凳子,放在我的身后,我刚坐下去,他马上给我捶腿捏脚,手法相当熟练。我很不好意思,躲闪着他握成钩状的爪子,他说:“那我给你捶背,你这一路好辛苦。”
他沉默寡言,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让我当时很感动。
刘芸打来了洗脚水,然后不由分说地脱下了我的袜子,将我的双脚按在了水盆里,我躲闪着说:“别,别啊。”我很不好意思,让一个女孩子洗脚,这是我连想都没有想过的,可是刘芸的神情很坦然,她边替我搓着脚面,边说:“大家以后就是兄弟姐妹了,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对,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那七八个木桩一齐说。
洗完脚后,我走进了房间里,看到地面上铺着几张泡沫板,上面是颜色发黑的被褥,散发着浓郁的脚臭和汗臭,墙角还有撕开的几个方便面袋子和沾着不明液体的卫生纸。另一面墙角,放着摞在一起的碗筷,相互混杂,一起共用。
此前,我没有想到,传销的人居然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这天,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传销团伙的,还有一名中年男子,他的衣服干净整洁,此前应该有不错的工作。我想不明白,像他这么大的年龄,怎么也会被人忽悠进这里?
当天晚上,临睡前,大志还给我们举办了一个欢迎仪式,到会的有二三十人,有男有女,都睡在这个院子里。大志还做了简短的动员报告,他的话极有煽动性,他每说完一句话,所有人都会疯狂叫好,拍着巴掌,伸长脖子,脸上的神情异常虔诚。
欢迎仪式结束后,大志坐在凳子上,刚刚拿出香烟,几个男子就像狗一样匍匐到大志面前,抢着要给他点烟。
我想,大志应该是他们中的首领。
大志问我:“你有手机吗?借我用用。”
我说:“我没有。”
大志又问那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大志接过手机后,就一言不发,埋头玩起游戏来。
人群慢慢散了,二三十个男男女女分别走进了三个房间里,衣服也没有脱,就睡在了泡沫板上,他们把这叫“榻榻米”。大志还在玩游戏。我好几次看到中年男子想要回自己的手机,犹豫再三,终于放弃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大志终于将手机交给了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这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他问:“哪里能充电?”没有人理他。他自己在房间里寻找,却发现肮脏的墙壁上,连一个插座也没有。
现在,中年男子和我来到这里,就像掉进枯井中一样,与外界彻底断绝了来往。
我和衣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却丝毫也没有睡意,突然感觉到小腿处有什么东西慢悠悠爬过,奇痒无比,手摸过去,指尖多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捏起来,借着窗外的灯光查看,赫然是一只虱子。
我感到一阵觳觫。
很多年没有见到虱子了。小时候住校,因为难得洗一次澡,衣服里被子里经常会有虱子出现。后来,上了初中专,再也没有见到过虱子。没想到,事隔多年后,在这里又见到了虱子让人恶心的身影。
大志走了进来,推了我一把,我睁开眼睛,他说:“往里边让让,我今晚和你睡在一起。”
一个准备买奔驰,准备在天安门广场盖房子的富翁,居然和我一起睡在虱子窝里,我立刻意识到大志是一个骗子。
连续几天的鞍马劳顿,让我感到异常疲惫,我很快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被尿憋醒了,起身上厕所,看到月在中天,四周亮如白昼。从厕所出来,看到大志站在院子里,他说:“我也要上厕所。”
他显然是在监视我。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早晨,一缕阳光从煳着报纸的窗缝照进来,照在又破又脏的被子上。我看着这束阳光,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呆了几分钟后,我起身上厕所,看到院子里站着几个早起的男子,他们很友善地向我点头微笑,还有一名男子装着很亲近地上前和我握手,然后却趁势堵在了大门口,我明白,这是为了防备我突然冲出大门逃跑。
从厕所出来后,我又回到房间。和昨晚比起来,房间里的臭味更加汹涌,除了汗臭味脚臭味,还有屁臭的气味,中人欲呕。我不敢相信,我昨晚就是在这里,和大志盖着同一床肮脏的被子,睡了一个夜晚。
大志也睡醒了,他坐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很满足地说:“昨晚睡得好香啊。”
中年男子也醒了,他靠墙坐在被筒里,一脸木然。可能他昨晚也遇到了和我一样的盯梢,可能他现在正在后悔来到这里。
大志将所有人都喊醒了,让大家在院子里站成两排,让像个领导一样背着手臂站在最前面,面朝大家训话。他沙哑着嗓门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宿舍,这里是魔鬼训练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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