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脸。心头不明所以地乱着。很久之后,才开口道,“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总算是个不错的父亲罢。”莫南只凝视着一帧与简远山在海边疗养院的合影出神。旧照片上,阳光碧海,父慈子孝,笑容无忧而欢畅。
眉头并无因之舒展。莫南心中莫名隐忧着,但又留着一点点卑微的期盼。三十五年人生,十载检察官生涯,枪口刀尖上踏过,自己何曾如此懦弱胆怯过?只因着亲爱的母亲眼角皱纹深处那片褪不去的潮水?还是因为,做父亲的时候他也曾将自己高高举起过?
他回应般扬起眉毛放松些许面部肌肉,蓦然听到慕憬说,“我前两天在书上看到一句话:极恶是一种寓言,等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吸血鬼也有瑰丽的归宿。在亲情面前,——我们,做不了阳光,也当不成猎人。”
莫南震动。他始终没有料到,宽恕父亲罪恶的话语,会从眼前这个身残女子嘴里平常地说出来。如果可能,原本他愿意替父亲乞求她的谅解。但是,他至今尚未过得了自己这一关。
莫南捏着简远山为他做的弹弓,陷入沉默之中。
慕憬对着墙面装裱着的字画古迹,终于将视线投射到一幅用毛笔书写的“ABCD……”二十六个字母的宣纸图上。呼吸寂静下来。那幅奇异的中西合璧字母图左下角没有落款,歪歪扭扭用铅笔写着一个小小的“北”字。几不可辨。
她下意识伸手抚去,触碰到的,是一片透明的玻璃。
…
愿流淌的河水,可以驱走你所有的阴郁和忧伤。阳光总会照射进来,在水花上细碎地跳舞。
然后,等雨水终于倾泻满了,河流自会欢快地歌唱。
莫南直直凝视着慕憬的侧脸。许是药物作用,不复苍白的面容,圆满而减淡了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尖锐美感。阴郁神情渐渐消逝,被另外一种打磨得钝而平的淡漠所取而代之。浅笑着的时候,总不经意牵扯着眉头,彷佛身体某个地方在拉扯下无比疼痛。
他看着她,一直将目光越过小小的墓碑,凝望向河面细小的水花。那些水花上反射着金光,粼粼跳跃。她的忧伤很淡很淡,令人无法察觉。
七年,或可消弭掉任何可歌可泣惊心动魄的感情吧?透过些许的平和宁静,他很想看透到她的心底。
莫南开口的时候,阳光躲进云层不肯出来,点点滴滴的梅子雨滑到面庞。他合十接了两滴雨水,捧着手心对着江北栖息的土地说道,“跟我结婚吧。”
慕憬动动眉头,牵扯着疼痛的那种淡漠流露出来。她说:“莫南——大哥。你对我,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你勿需自责,我不需同情。”
莫南张嘴,猛然间头皮发麻,细微风声中奇异又熟悉得令他热血沸腾的感觉迎面扑来。心迅速坠落,犹如被灌了千钧重的铅。他终于来了吗,终于还是来了吗?莫南顾不得思考,跃身扑到慕憬身边,轮椅连人一齐摔倒在地。
感觉到自己身下压住一具绵软温热的躯体。他抬眼,对上慕憬处变不惊的眼睛和微蹙眉头。莫南下意识松口气,身体动作更快,腰间的枪已握到手中。起身正步,朝着河对岸树丛中朦胧的影子射击。然而,眼睛已然失焦。他努力眨眼,彷佛让母亲的泪迷蒙住瞳孔了,还是找不到焦距。
子弹无声地破风而出。一发,两发,三发……
慕憬深吸口气,说:“太远。已经走了……不要再开枪……”
莫南发狠般地将子弹全部射出,然后颓然扔掉手枪,跪倒在地。
慕憬再度深吸口气,豆大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犹自咬牙强迫自己不发出任何声息。她知道他现在的心情,父亲神像轰然倒塌于自己面前,碾落成泥的那种无力失措的感觉。——一如十一年前的自己。
莫南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昨天返回机场停车处取文件……鬼使神差地,那把手枪就别到了我的腰间,甚至还带上了持械许可证……我很想信任他,为了母亲和可笑的亲情,从此不再提及……但是,内心里从来没相信过,他还残存着人性……自从江北死了之后……”
慕憬神智已届昏迷,艰难地说道,“……或许不是他……”
莫南反笑:“不是他?这个地点,这个时间,在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坟前?除了他,还会有谁关心和知道你我行踪?……”
半天再无慕憬声息。莫南回神过来,发觉掌心的汗异常黏稠,低头一看,刺目的血正盛开满手……
…
近距离凝视太阳的时候,眼睛会很痛。莫南没有眨眼,不自觉地想起某个自己喜爱的推理小说里的一句话来:即使真相揭露,也不妨碍诡计好端端地存活于阳光底下。因为,读者和作案者,他们各自活在自己的空间里。并行不悖。
此刻,他感觉到挣扎之后的燥动。然而她是如此地无动于衷,淡定从容。他用劲捏了一下她的指尖,期待她也会有和自己一样的痛觉。可是,他们的空间似乎在某个瞬间被改变成了平行。
并行不悖?
她面无表情地说:“我说过不要来美国。落地之后,让我返回。”
“你的膝盖需要一次彻底的外科手术。否则,很难再站起来。”
“那也没什么。”飞机轰鸣着俯冲下去,刺透厚厚的积雨云层。阳光却被阻隔,纽约上空,天气阴霾。慕憬迟了片刻才补充道,“自从发现我赖以谋生的技艺,只是一堆阴谋谎言和禁忌的合集,我便一无是处,沦为废人。一颗面对生活卑微怯懦的心,比之身残,更为不堪。”
“海外终归比国内安全。”莫南再次强调。
“最安全的归宿,——莫过于死亡。”
透过她,莫南眼前浮现出另一个苍白阴郁的影子。他的声音慢慢回复到水般清凉透彻。动听的声音毫无仓猝地反问道:“你知道促使江北跳楼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知道你父亲之后,参与简远山受贿洗钱案的人有多少吗?你愿意让更多有才华的人遭受你这样的际遇吗?”
飞机滑行起来,巨大的惯性慢慢降到最低。外部空间嘈杂,她的声音很小:“你想让我——如何做?”
这是她第二次对他说出同样的话。莫南将包裹她腿部的毛毯掖好,很快地替她做出抉择。“我坚信你父亲不会将所有的鸡蛋放到江北那一只篮子上。所以,我们仍有机会。”
慕憬开口,嗓音喑哑,说出来的是格雷厄姆的一句名言。“每个人都知道,在市场交易中大多数人最后是赔钱的。那些不肯放弃的人要么不理智、要么想用金钱来换取其中的乐趣、要么具有超常的天赋,在任何情况下他们都是投机者。”
莫南起身推上她,一边接口道:“若你我只是这市场的投机者,我们也决计不会沦为大多数。没有超常的天赋有什么关系,我确信我们两个加起来会有足够多的理智。”
她没有肯定亦未作否决。他在身后似轻笑一声,“当务之急,还是把你的腿治好要紧。”
坐上哥伦比亚长老会医院急救车的时候,慕憬随手翻开置于膝头的一本书。那页里正好有张美豆走势K线图。图片正中央,是一道有着长长下影线的十字星蜡烛图。慕憬极浅地笑了一下,短暂如蝶翼扑闪。
不用细看她也能清晰地诵出来:十字星,是一种只有上下影线,没有或几乎没有实体的K线图。下影线越长,表示买盘越旺盛,通常在价格低位出现十字星,可称为转机线,意味着趋势将出现反转。这是——“希望之星”。
等待一个人
后背斜倚着灯柱,身体的大半重心似乎仍集中到了腿部,负荷沉重。慕憬并无过多在意,偶尔交换一下重心,眼睛瞥过手里泛黄相片时,片刻失神。
“五百万俱乐部”合影。父亲立于前排中央,身材过高瘦而显得突兀。目光深远地透过镜头,望向她。
“对不起让你等这么长时间。”她对着照片低低说道,“或许,是时候该正视过去了吧?”透过熙攘人群,她看到莫南朝自己疾步走过来,于白种人的潮流汹涌中突围,魁梧高大的身形显得毫无优势可言。只有明亮灼人的眼神犀利依旧。
“等久了。”莫南拂去她头顶的一片残叶,说,“老谭嘴很紧,两个小时下来一点进展都没有。不该让你来等我,出院了就该在公寓里好好休息才是。”
“老潜伏在家里很闷。”慕憬问道,“第三次?”
他自嘲:“三顾茅庐,诚意堪比刘皇叔。奈何老谭不是诸葛啊!”
“放弃他吧。”她果决地说。
莫南笑一下,说,“你不要费心。我会有办法的。”见她不语,又说道,“当初俱乐部的成员,死的死,坐牢的坐牢,仅存几个里面,和你父亲走得近的不过三两个而已。存世的旧人我都走访了几遍,谭亚算是最有希望的一个。毕竟,十余年前,你父亲刚逃亡到纽约的时候,有人见过他们会面。”
“我接触过他。入行的时候。”慕憬回想一下,“当初的五百万俱乐部,精英众多,奈何结局大概都不太好。然而他算是个很大的例外吧。谭先生的经纪公司可以在竞争残酷的华尔街立足这么久不是没有道理的。记得江北曾评价过此人,说他是极之重信守诺的。”
莫南颔首。“华人要想在白人的世界里取得一席之地,莫不是藉着相当的人格魅力。至今我仍无法确定,十余年前匆匆一面,他与你父亲仅仅是叙旧家常,还是,他在你父亲要求下刻意隐瞒了某些细节?”
慕憬张嘴,突然失声。顺着她的目光,一个华裔男子自高级轿车中下来,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他们身边,稳健步入帝国大厦入口处。高耸入云的建筑物瞬间将浓厚阴影压迫向她,她对着天空伸出一只手去,但是,想掬起一束阳光来的举动只是徒劳。
“他一直在找你。追得我很苦。”莫南目送那道孤高背影消匿于写字楼入口处,陈述道。
她缩回手,没有回应。
“意中黄金公司的幕后老板是他吧?你故意摔一跤想要维护的那个人?”莫南发问。
“是与不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慕憬低低地说,似自语。“我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