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看够了,魏忠贤又请皇上看练操。他亲执帅旗,调兵遣将。
那岸上列队而出数千武阉,衣甲鲜明,意气昂扬。听得魏爷爷一声号令,立刻炮声震天,鼙鼓动地。各路军马回环移动,变换阵形。
这群阉了的士兵,自认为与魏爷爷同命相连。他们心目中的利益关系非常好划分:阉了的,就是一家人。上午听说杨涟要面奏皇上,搞他们的魏爷爷,武阉们无不同仇敌忾,恨不得把杨胡子一口吃了。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看着这支精壮的队伍,没心没肺的天启帝只是乐:当皇帝的感觉,咋这么好?
操毕,天启帝一高兴,下令大赏三军。魏忠贤便趁机给自己来了一番表功,天启帝深许之,眷宠之意愈厚。
主子看奴才,越看越觉得乖。哪里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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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上门来找死的工部万郎中(1)
却说东林党一击未成,大家并没有马上消沉。不断有人到叶向高那里去劝说,希望能由他出面,再来一波攻击。
首辅若发话,皇上总要给点儿面子,只要打在了点子上,未尝不能取胜。
群臣来到叶府,向叶向高施加了不小的压力,但这位阁老自有他的一定之规。他说:“大洪(杨涟的字)的奏疏未免草率。魏公公那人在皇帝面前也常有匡正之举。比如有一次,鸟飞进了宫里,皇上架了梯子准备去抓。魏公公当即死死挽住皇上衣服,不让皇上爬上去,说此举甚不合礼。又有一次,他看见皇上赐给小内侍一件绯衣(大红袍),就叱骂那小内侍:‘绯衣是大臣穿的,即使为皇上所赐,也不准穿!’可见魏公公也相当较真,很难再有这样小心谨慎的人伺候在皇帝的左右了。”
座中的缪昌期惊愕不已,倏然起身,正色道:“是谁说了这话来蒙骗师翁?这种人一定要杀!”
叶向高闻言语塞,脸色大变。
那缪昌期据说是蒙古血统,人都60多岁了,血性仍未泯,做事偶有大异于汉人之处。他当时担任的,是掌太子奏请、讲读事宜的“左春坊谕德”,一个从五品的闲职。朝中斗争,多大的雨点也砸不到他头上,但是他偏不袖手,非要与阉党不共戴天。
有人将此事告诉了杨涟。杨涟对叶向高的模棱两可大为恼怒。
叶向高听说杨涟发了火,甚为不安,连忙给御史李应升写了一封信,辩白自己并非对杨涟有恶意。
杨涟看到此信后,益发激愤,想把信的内容公之于众。后经缪昌期的极力劝解,方才作罢。
在这次风波中,阉党一方几遭灭顶之灾,所以人人同仇,行动张弛有据。而在东林党方面,两大巨头意见不一。在朝中位置最高的叶向高,心存侥幸,不肯借势一击,以致人心很快涣散。两下里的较量,结局已不难预料。
叶向高与激进派不肯统一步调,是有历史原因的。从万历后期起,历任内阁首辅大都吸取了张居正死后遭清算的教训,不大愿意揽权。而六部从嘉靖年间起被内阁压制已久,早就想伸张独立行政权。两个因素交合,导致了相权有很大削弱。
到了叶向高这里,由于他本人软弱,内阁就更是指挥不动吏部等有实力的大部了。
就在这一年的春天,吏部尚书赵南星整顿吏治,高攀龙附合之,一时间大刀阔斧,任免干部根本就不和内阁打招呼。叶向高相当不满,就托病不出,任由赵南星去碰壁撞墙,决不施以援手。
此次攻魏也是同样,杨涟事先跟东林党的左光斗、魏大中、李应升等都进行过商议,唯独不跟首辅过话。叶向高也自觉很没面子。
两拨人在策略上有了裂隙,叶向高就故意在对魏立场上向后退了一步,根本不主张将魏一棒子打死。他算准了杨涟此次出击确实够魏珰喝一壶的,但必不能达到预期效果。于是就作壁上观,只等着形势一变,由他自己来出马收拾局面。
因此,他当时把“主调停”的调子唱得老高,就是在为下一步做铺垫。
杨涟上疏10天后,朝中风波略有平息,从表面看,东林党与阉党双方是僵住了。叶向高认为自己出面的时候到了。
六月十一,由他领衔,全体阁臣联名奏了一本。奏疏的前半部分把魏忠贤的政绩夸了一通,然后提出一个居心叵测的建议:“陛下诚念忠贤,当求所以保全之,莫若听其所请,且归私第,远势避嫌,以安中外之心。中外之心安,则忠贤亦安。”(《明熹宗实录》)
——皇上您牵挂着魏忠贤,就应设法保全他的名节。最好的法子就是批准他的请求,暂时放归私宅,远离权力中心,自然也就避开了嫌疑。中外再没人折腾了,他本人也就安定了。
这个折子的要害,是要让魏忠贤去位。前面的一番恭维,都是下套。
我很奇怪:这样一个别有用心的奏疏,是怎么取得内阁两派人物一致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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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上门来找死的工部万郎中(2)
韩獷、朱国祚等人好说,他们明白这是先给个甜枣、再狠打一巴掌,是变相的“驱魏”。然而顾秉谦、魏广微怎么能够同意?
只有一个可能:按照明朝内阁的惯例,所谓联名,那是无须事先征求意见的,首辅想要大家联名,也就是打个招呼而已。大家都是同僚,一般都给个面子。
私下里,这两员阉党大将,恐怕早就把上疏的意图给魏公公分析明白了。
叶向高这是使用了很标准的“调停”手段。在他的观念里,如果事情最后是这个结局,那么一切无事。魏公公去养尊处优,朝政大权还给内阁。
不要小看这个放回私宅,这是对有权有势的太监的莫大恩典。明朝的皇帝怕宦官退休后回到乡里什么都讲,泄露了宫廷机密,所以年老的宦官都统一养在皇城周围的寺庙里,集体养老,不得回乡与家人团聚。
据说现在有名的北京“八宝山”,过去就是一处前清时代的“太监村”。
可是,天启帝和魏忠贤都是不按照牌理出牌的人,一个是明朝的“80后”,一个是“无知者无畏”。他们和叶向高“尿不到一壶里去”。
天启帝觉得这是出了个馊主意——老魏怎么能走?
魏忠贤则把叶向高的意图品味了又品味,发觉老奸巨猾的家伙原来在这里!
让我回私宅养尊处优?那不是等于剥夺了权力?人一失权,还不是任人宰割?那时候一个小小的衙役就能把我给收拾了,哪里还能有一万名武阉为我保驾护航?
叶!向!高!
——你很阴啊。
如果说,此前魏忠贤出于顾忌或从大局考虑,还没把叶向高视为敌人,而是把他列入了统战对象,多少保持了表面的尊重。而从这一刻起,首辅的名字就上了老魏的黑名单。
魏忠贤的反击来得很迅速。叶之图谋,必须瓦解。他授意爪牙徐大化矫诏,以皇帝名义为魏忠贤做了一个评功摆好的总结,然后作为批复与叶的联名奏疏一并发下。
批复说:“举朝哄然,殊非国体。卿等与廷臣不同,宜急调剂,释诸臣之疑。”(《明熹宗实录》)
不是叫你上我这儿来调停,而是让你上廷臣那儿去调停。这事情说好了的不许再说了,为什么还要说?叶阁老,你太低估了皇上和某人的智力!
因为奏疏是联名的,署名人还包括了两名阉党,所以批复的语气还算比较温和。但是里面透露给叶向高的,却是一个重重的警告!
叶向高千算万算,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皇上也好,魏忠贤也好,一点面子没给他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驳斥。
这样一来,叶向高一下子就没有什么转身的余地了。明朝的高层政治机制,就是“皇帝——大太监——首辅”这三驾马车联动,首辅若失去皇帝和大太监的支持,就别想干出什么名堂来。
叶向高之所以对局势持温和态度,关键的时候上疏调停,说明他还抱有将来操纵全局的野心。而现在,一切落空,只余下退隐一途。可是如果就现在这个样子退隐,等于放弃了防护层。魏忠贤既然对他叶向高有了怨恨,就随时都会再次提起。说起来,在台上的人,要想整治一个下了野的首辅,跟抓一只兔子也差不多。
不寒而栗啊!
本来是逼人家下野,现在倒是自己要考虑下野后的问题了,造化真是弄人!叶阁老“调停”不成,反而惹了一身骚。
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或者减弱魏公公对他的怨恨呢?
时过不久,京城士林里忽然传出一个说法,说是这个劝魏忠贤下野的奏疏,其实是叶阁老被自己的门生缪昌期逼迫不过,勉强写出来应付舆论的。
这个说法,在流传过程中又逐渐衍化为:不仅如此,就连杨涟的奏疏也是由缪昌期代笔的。
缪昌期,字当时,南直隶常州府江阴县人。年轻时就有文名,但一直到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才中进士,那年他已52岁,主考官是叶向高。他做了官后,经常来往于师门,但对叶的软弱却屡有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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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上门来找死的工部万郎中(3)
他成了这两个传说的主角儿,没有什么人站出来纠正。传得多了,也就成了板上钉钉。可怜的老缪,后来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据说,第一个说法,就是叶阁老自己散布出来的,为的就是金蝉脱壳——让那个桀傲不驯的门生去搪灾吧!
人若做到如此,不要说士大夫骨气,就连“人”字的两划也当不起了。
所以,我个人不大相信叶向高会如此不堪,更何况他后来对自己的软弱还是有所悔悟的。
京城的事情,也就如此了。由于古代信息传播的速度不快,南京方面众官员的反应,在一个月后才渐渐强烈起来。可是所有的奏疏,被天启帝以“所奏事情屡经论明,已有旨了”一句话通通给压住。
东林党今后能否再次跃起一击?不得而知。
而魏公公经此一劫,却是陡然起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