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今日群邪已退,众正渐登,但亦应小心,以防邪党暗中滋长。
——这奏疏文字不多,却包藏祸心。几百字把万历以来的旧账统统理清。里面开列的罪名,有逼宫、有卖官、有结党、有专权、有兵变,哪一条都够喝一壶的。
惨绝人寰的大清洗开始了(3)
今日有些急于“上进”的诸君,终日摩拳擦掌,还不如到《明熹宗实录》中将这一篇疏文抄了。要打击异己,就照此篇的逻辑罗织罪名,可以省去许多功夫。
天启帝看罢徐大化的奇文,有如三伏天饮冰,甚为嘉许。他好像得了白痴健忘症,当日老母被李选侍殴死、自己被李选侍胁迫的苦处全忘了,只觉得这奏疏把东林党批得好!
当然,他的白痴症还没到晚期,对叶向高、孙承宗还是不疑有他,下诏说“欺君植党辈盘踞要津,招权纳贿,杨涟、左光斗其尤。待汪文言逮至,一并审明追赃!”
当了皇帝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免去讲理的逻辑。杨涟、左光斗虽然卷入党争,但绝无贪污受贿劣迹。若走正常的法律程序,这个罪名怕不易扣上,但是皇帝说有,那就是有!
一场血淋淋的大冤狱,看来就要从汪文言的嘴里撬开突破口了。
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的三月,阴霾逼近。十二日,天启帝趁着听课(经筵讲读)的机会,对陪读的内阁成员说:“近来百官结党徇私,朕已分别处分了,你们再传与他们,以后改过自新,姑不深究。”(《明熹宗实录》)
这是皇帝在向东林党残余势力及中间势力“打招呼”,叫他们不要乱说乱动。圣旨传达下去后,百官知道事态严重,同情东林党或者不愿意附阉的,都更加沉默。部分经不起高压的中间派,开始撇清自己,明确投向了阉党。
三月十六,汪文言被押解至京,天启帝按魏忠贤的意思,批了“拿送镇抚司,好生打着问。”明朝皇帝的这类指令,是很有讲究的。凡进了诏狱的犯人,分三等:情节一般的,批的是“打着问”;较重的,是“好生打着问”;情节非常严重的,要批“好生着实打着问”。其中用刑力度大不一样。
镇抚司就是专管诏狱的,之所以叫“诏狱”,就是以皇帝作为原告,专门审理皇帝亲自下旨查办的案子。
有了皇帝发话,掌镇抚司的阉党打手许显纯就有了底气,汪文言一进来,就给他上了大刑伺候。
诏狱的酷刑,无异于鬼门关。里边的十八套刑具,据内部人士讲:“即一二可死,何待十八种尽用哉!”(《万历野获编》)
汪文言这人倒还有些骨气,知道他被逮,是阉党要他攀扯出东林党同仁来。他牙关一咬,就是不诬攀。但肉体怎抗得住铁木,受刑不过,他招了甘肃巡抚李若星是花了五千两白银,买得此官职的。
供词报到了皇上那儿,这个倒霉的李若星立刻被削职为民,抓了起来追赃。
魏忠贤眼巴巴等着有大家伙出来,指示许显纯加大审讯力度。
许显纯受恩于魏公公,当然要拼死卖力以报恩。他便明明白白地诱供,要汪牵出东林党大佬来。但汪文言也不是吃素的,死也不肯说了。
汪文言的外甥去探监,见他被打得遍体鳞伤,眼见活不久了,不禁泪如雨下。
汪文言厉声喝止道:“死,何足道哉!勿学小儿女状!”
许显纯无奈,就建议魏忠贤以移宫案为突破口,直接把杨涟、左光斗抓来算了。
徐大化却不同意,他说:移宫一事,无赃可言(有赃的是你魏公公),你凭什么杀人家?莫不如说他们受了熊廷弼的贿,则封疆事重,杀之就有据了!
魏忠贤觉得这主意好,就下了死命令,务必严刑逼迫汪文言,让他说出杨涟等人受过熊廷弼的贿。
顿时诏狱里又是一片忙乱,审讯行刑,昼夜不停。
施用的刑罚有多可怕?据亲眼所见者说,比较常用的有镣、棍、拶、夹棍、械五种,都是专门夹、抽打、敲打手脚这些神经敏感部位的,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却又不能马上死掉。
此外还有脑箍、拦马棍、钉指、刷洗、油煎、灌毒药、站重枷等等,仅看字面就令人毛骨悚然!以刷洗为例,就是将犯人脱光衣服按在铁床上,用滚烫的开水浇在犯人的身上,然后趁热用钉满铁钉的铁刷子在烫过的部位用力刷洗,刷到露出白骨为止。
惨绝人寰的大清洗开始了(4)
据记载,有一种最厉害的,“名曰琶,每上,百骨尽折,汗下如水,死而复生,如是者二三,荼酷之下,何狱不成?”(《明书·刑法志》)具体怎么行刑,不详,估计是拿铁家伙把浑身骨头一根一根敲断。
古人折磨人,过于惨毒了,余下的就不详述了。
任你再是刚强铁汉,也是吃不住劲!汪文言承受的压力超过了极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说:“我之口终不合你意,你想要我招供什么,我认就是。”
许显纯见有门儿,便扳着指头一个个数:东林党人某某,受贿多少、贪污多少。汪文言已濒临崩溃,许说一个,他应一声:“是。”
说着说着,许显纯又按下一个手指头:“杨涟……”
不等他说完,汪文言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坐起,凄声大呼:“世上岂有贪赃杨大洪(杨涟别号)哉!”(《明史》)
妈的,老子不认了!随后,他坚决否认了许显纯刚才的胡编,抵死不肯诬陷东林党诸人。许显纯恼羞成怒,让人在汪文言身上再上一夹。汪只是咬住嘴巴,不吐一词。
许显纯束手无策,徒唤奈何:第一个骨头就啃不下来,这怎么交差?
他只好硬起头皮,编造了一套假供词,将赵南星、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缪昌期等20余人牵进,分别加上罪名,说他们这批人逼选侍移宫是为升官、整顿吏治是为揽权、为熊廷弼说情是为求贿。
三月二十九,假供词报到了天启帝那里。按照惯例,镇抚司审理完毕,案件要交给刑部再审并定罪。
许显纯也按这个程序,报请将汪文言移送至刑部,他就算交差了——这个姓汪的可把人搞得筋疲力尽!
但是魏忠贤比他想得远:要想全面剿灭东林党,从汪文言身上牵出的人越多越好!所以,这块骨头还得继续啃!
魏忠贤知道:自己蓄势几年,就在今朝一搏。他催促皇上赶紧下诏把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逮捕到京。同时,他还亲临镇抚司坐镇,继续审问汪文言。
四月初,汪文言意识到许显纯已经在编造假供词,知道关系重大,搞不好东林党诸人要因此全军覆没,他便对许显纯嗔目呼道:“休得妄书,我就是死,亦要与你面质!”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许显纯。此案搞得这么大,免不了将来要在什么公开场合审理,如果出现对质的情况,他造假的事就会露马脚。到时候责任都是他许显纯的,魏公公不会替他承担。而且连个汪文言都没有制伏,魏公公也会瞧扁了他。
许显纯想,反正假证已经做出来了,总算牵连出一批人,不如趁机就把汪打死,来个死无对证。拷掠致死,这是镇抚司常有的事,魏公公也不会因此而责怪他。于是没过几天,许显纯就安排人把汪文言秘密害死了。
许显纯这么搞,是歪打正着。这么一来,在杨涟等人到京后,就已无“首告”可以对质。这个假案也就此“锻炼”成了铁案。
天启帝同意逮捕六人后,锦衣卫“缇骑”立刻离京四出,分赴杨涟等六人的家乡逮人。
这一批逮的六人,就是天启惨案中赫赫有名的“六君子”。
“六君子”在各自的家乡深得民望,缇骑到时,乡里一片骚动。
咱们明朝的百姓,不懂孔孟之基本原理,不懂君为臣纲的世界观。但是哪个官儿清白,哪个官儿无耻,还是分得出一二三的。逮人的消息传到杨涟家乡后,郡县百姓大恸,有数千“勇士”涌入公署,欲砍断官旗,衙役们紧闭内院大门方才得免。缇骑到达宣读圣旨之时,又有各乡数万百姓汇集城外,哄声响彻云天。
杨涟被逮走时,百姓夹道号哭。一路上,州县村舍,到处有人焚香迎送,设醮祈祷生还。路过郑州时,情况也是一样,前去送杨涟渡黄河的人络绎于道。
此一去,易水萧萧!
只恨那浩浩苍天,今日竟如聋如盲。
惨绝人寰的大清洗开始了(5)
——这就是民心,这就是民心里的忠奸之辨。世之楷模,时之豪杰,那决不是靠吹牛吹出来的。
一人被逮,万民悲戚,这就是好官!
一人被逮,炮竹满城,这就是民贼!
什么是检验官员的唯一标准?这就是!
当日缇骑来抓杨涟时,杨涟正在家中奉母教子,整日闭门不出。一日,有家人来报,说应山县城来了缇骑,不知是为何事。
杨涟一听,心里明白了###分:锦衣卫此来,必是抓自己无疑。于是他请出八旬老母、50多岁的老伴及三个儿子,向母亲从容说道:“此番进京,断无生还之理。儿死不足惜,然养育之恩未报,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儿死之后,望不必悲伤,知儿为国尽忠,虽死犹荣就是。”
八十老母闻言,泣不成声!
杨涟又叮嘱夫人,一定要替自己尽孝:“吾九泉之下当深感夫人大恩!”说罢,向夫人深深跪拜。
杨夫人大恸,连忙相向跪下,劝慰杨涟道:“此去也许苍天有眼,可保全老爷性命。”
杨涟叹道:“但愿如夫人所言!”
随后又叮嘱三子:“为父官居三品,但未有积蓄,只传给你们‘清白忠直’四字。我死后,汝辈自食其力,切勿鸡鸣狗盗、有损家声!”
此时,应山县令已经来到家门,请杨涟到驿馆去接旨。
驿馆外,围观百姓早已人山人海。堂前,香案已摆好,锦衣卫官员站立堂上,准备宣读诏旨和驾帖(逮捕令),校尉诸人手持械具,准备执行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