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和众人都回头去注意那些画儿,她看了一眼,脸色不由得微变。“这是石奎年的真迹”,她把绢子塞进袖口里,喝了口茶,没事儿人一样地道:“原本是四幅画一组,叫做‘开年四宝’。从左到右依次是六合联春、松鹤延年、八宝生辉和三多九如。”
方爱容笑道:“沈小姐怎么知道的?当真是有学问!”
沈黛压住了心里泛起来的各种情绪,也笑道:“听人说起过罢了,没有什么。”她虽然一副轻松,依旧和众人谈笑,心里却落了一块石头似地担得动。
从前她住在东六胡同的时候,明明白白知道这些画儿摆在隔壁章家的厅堂里,章大人还颇引以为荣,总爱向宾客展示介绍。可这会儿它出现在方家的客厅里。是出了什么变故,卖了?当了?遭劫了?沈黛伸手团着绢子轻轻拭掉手心的汗,心里有些忧虑地想,这么想着,原来说说笑笑的心思不由大减。
陆子峥听几个女客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扯,分明已经彼此无话,却谁也不好意思先一步告辞。他懒得在无谓的事上浪费时间,索性就起身,很礼貌地朝大家一点头,推说事忙先走了。
王觉仁留下来替他收局,依旧陪着大家闲聊。
沈黛坐着只觉得心里烦闷,没有什么意思,不多时也托辞告别。方太太起身送她到厅堂外,道:“小黛,以后再来玩啊。”
沈黛勉强笑着答应,心里却不想再来了。按往常的习惯,她总是叫一辆车,直奔庆安胡同回去,可今天却有些心烦意乱,她不想即刻回家去,便到处闲逛着散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过了德胜门,就快到内城的边界,这个点钟已近黄昏时刻,往来的行人不多,沈黛转到小路走了一会儿,转眼走到北墙根下,那一带是一处明末遗址,可惜修到一半停了工,从此成为一片断墙。
沈黛往上又走了一段儿,坐到城墙上远瞰,从这里可以看清整座北平城的模样,像缕青烟似浮在空中的,是皇宫的飞檐迭瓦,流金翡翠色的屋顶连成耀眼的一片,隐没在薄薄的雾里。北平城有很多并不高大的胡同和并不高大的房屋,排布得很整齐,远远看去更像一个深邃的黑洞洞的窟窿,只有皇宫的陈迹遗景高大地立着,很突兀,又很不真实。
她在膝上撑着肘正发愣,身后过来一阵脚步声,有个人也登上城墙,径自坐到她身边:“什么这么好看?”
沈黛别过头一看,没有显出太讶异,点了点头道:“陆少。”她摸不清他的脾气,只觉得军阀里大多性情莫测,很怕他忽然怎么不顺心,抬脚把她踢下去,就收回撑着的肘,伸手扶住一边墙头。
陆子峥看着她笑了笑:“这么怕高,还上来做什么?”
“有事烦得很,来坐一会儿。”
陆子峥道:“我也有。”
沈黛看了他一看就移开眸子,寻不到什么话可说。陆子峥摘下压檐阔边帽搁在一边,看着远处一派风景,忽然道:“有什么烦事,你说一件,我说一件,等到说完,也就好了。”
沈黛有一搭没一搭地理他,只随口道:“王先生人呢?”
“他还在方家坐着”,陆子峥似乎有很沉郁的烦事等待开解,朝她一笑,又重复道:“那么,你先说?”
沈黛顿了一顿。她表面温柔不争,心里却很要强,在家也不怎么肯对白芙侬表露心事,按她的想法,世道如斯,谁都已经够烦的了,何必一说再说,凭空给别人增了不快?不过现在转念一想,讲就讲吧,对一个陌生人,一吐不快,以后人海聚散,转眼谁认得谁呢?
陆子峥看她在墙头上坐着,伸手指着远远的北平城,整座城像一个小小的圆圈、蚁窝,他以为她会感叹时移世易、风物不再、失意惨淡。没想到,沈黛长长吐出一口郁气,似乎抿着点笑意轻声道:“你看,我们坐在这儿,北平就是那么一个小圈圈,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罢,活一百年总入土,风一吹,就给吹走了。只有这风景常在,才最好看。”
陆子峥听着她说这番话,就转脸去看她的脸色。沈黛梳着垂髻,散下的发乌云似铺在背上,温存得很,夕晖晚照,她那雪青色连枝宝相花的宽袖被风一吹,鼓得真像两只蝴蝶的翼,转眼要扑飞起来。陆子峥看得一愣神,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忽觉失态,不由失笑道:“你若给风吹走了,我有理也讲不清。”
沈黛被这话逗得笑了笑,看着几队燕子从北边飞还,绕着北平城缓缓地飞,像几点淡墨点缀在纸上,那么安详。
燕子飞去了,又飞回来,在离城墙很近的地方依依徘徊,领头的一只白背黑颈,从容地在两人头顶飞过去,更从容地在陆子峥的鞋面上落下一点燕子泥。
陆子峥脸色不太好。沈黛很想笑,可终究忍住了,努力抿着嘴只露一点点笑意,伸手从袖子里解下绢子递给他:“陆少擦一擦吧。”话里到底藏不住一点幸灾乐祸的顽皮,陆子峥看看她,眼里也有了一点笑。
他擦了擦鞋面,翻看那块绢子,上头是上海露香园顾绣做的苏堤春晓挑绣,颇有一点历史。沈黛也不做解释,不详细地道尽绢子的图案、由来、历史,旗上人有她们自己的规矩,不是相熟亲近的人,绝不随意讲起自己家族的故旧。
陆子峥并没有问,他叠起那块绢子放在一边,又坐了不多会儿,王觉仁就和两个属下寻了来。他应当是经常来此地散心闲坐,身边人自然清楚得很。王觉仁看见沈黛,并不见怪,像是很熟悉的样子朝她打了招呼:“沈小姐,我们先走一步。回见!”
沈黛也回了招呼,听见陆子峥询问似地看她,微笑道:“我再坐一会儿,自己可以回去。”
沈黛坐在城墙上,晚风拂袖,带来很多青草泥土的气息,让人心情大畅。她的母亲是定孝长公主侍读,跟着住过一段日子的颐和园,可惜亡故太早,没能给她留下什么印象。可她的父亲对她说起过:“小黛,你有一点,非常像你妈妈。不顺的时候,伤心的时候,并不哭闹咒骂,都喜欢去城郊坐着,看看风景。”
她又想起她的小时候,住在东六胡同的大宅里,常和白芙侬结伴地出去玩儿。她是家里的独女,很受父母亲眷爱,并不受嬷嬷们的管;而白家的规矩却严很多,但白芙侬每回都有理由,把家里人说得眼笑眉开,从不会去数落她。
白家这一辈有七个子女,平时必不能一一照顾周全,女儿更不如男孩儿那样疼,可白芙侬生性玲珑可人,从白先生亲自给她取了表字这一点,就可知是姐妹里难得的殊荣了。
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只白芙侬一个自幼长大的玩伴,现在回想幼年趣事,脸上不由得有一些笑意。
沈黛坐了一会儿,等到水色似的月色升起,天隐约变成了黛蓝,这才起身,叫了一辆车往回走。
世道坏起来的速度比大伙儿意料的快得多。过了几日,坐在正厅里吃饭的时候,白芙侬忽然道:“天气眼看热了,左右有些首饰也不常戴,拿去当了吧。”沈黛知道她的意思,吃了饭,起身回南屋翻翻找找,找出一些东西来。
白芙侬仔细看着那一套苏工细雕巧色红珊瑚多宝璎珞、几件金银步摇和一个镂着麻姑献寿图案的小银壶,计算道:“这儿怎么也有三千块钱,在手头得放一千现钱。剩下的钱,好歹存到银行吧,每季还有三分利。”
沈黛想了想,道:“只怕银行也不很稳妥。现在的银行都归皖系府管,哪天要是直系打回城来,银行里换了他们的人,这钱怕就要不回来。”她的话一出口,在心里忽然觉得对不住陆子峥,虽然逢面不多,但她愿意相信他是个年少英才,不会白白又失了北平的。可时势莫测,谁也不敢在谁身上认准了输赢。她们都不再是王侯公子家的小姐,不能信手把两千块钱打了水漂。
白芙侬道:“那就先存在家里,也是一个办法。”
沈黛又道:“六贝勒家里难得很,又是两位福晋,又是四个孩子,等有了钱,我的一份里匀出一千块钱,先给他们去用。”
“都随你吧,从前来来往往,现在难来难往,能帮一点是一点了”,白芙侬笑起来,想了一会儿,道:“不知道现在典当行开了没开,得趁早把事儿办了。再晚一些,大家都去卖去当,就怕不好办了。”
长顺依旧在正阳楼当班,□□和白芙侬忙着做端午时候的白米粽,于是沈黛很自然地站起来道:“我去吧。”她回房换了一套松绿色出客穿的青缎衣服,把装着物什的小包袱一挽,推门出去了。
□□端着一小篮粽叶跑出来,道:“沈姑娘,路有点儿远,讨一辆车去吧?”沈黛道:“坐着车去当东西更不便,不碍事,我去去就来。”
她头一回到当铺去,不偷不抢又不拐骗,可心里总有一点说不出的难过,因此把头低得很低。那老掌柜验了东西,马上抬头看看她,道:“姑娘,这可都是宝贝,要当要卖,您请想好!”
沈黛点头道:“您算价吧。”掌柜又低下头,拨了很久的算盘,道:“算你一千两百块钱吧。”
沈黛一惊:“什么?”
老掌柜抬起头来,推了推老花镜,他是个很温厚实诚的人:“嫌少呀?那再加您一百,一千三百块,真不能再多了!姑娘,咱们祖祖辈辈,在这儿做了三四代的生意,好东西也不是没接过手,不会骗您一点半点的。您想想,现在保不准要开仗,大家要的是棉衣、米面、肉,您的东西好是很好,可它毕竟是个玩意儿,不能吃不能穿,我要它能干什么?现在呀,除了咱们这儿,别家都不收了!”
沈黛站着,脚尖在鞋子里轻轻地蜷起来,又松开,努力想着主意。不当,只怕以后更出不了手;当了,实实地是太贱价,她舍不得。
正这么想着,一辆汽车开进了胡同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小厮,跑过来道:“可是沈黛,沈小姐?”沈黛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