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信的底下还有另一封,用非常厚实的蓝色道林纸伪装包成一个小小的包裹,白芙侬知道,从前常有人这么做,以防止信件被检查。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张牛皮纸,写了非常短的几句话:目前留在河北某处,仍于直系府担任顾问。通信不便,数月不能来信报安;又,寄家不便,特寄至贵府,见谅,见谅!代问妻女安康否?
落款,喻意祯。
喻意祯。
白芙侬刚刚踏实一点的心忽然又提起来,打鼓似的轻声念这个名字。当初都说喻先生被生人接走,音信杳无,原来是直系府带他一同撤退,这也难怪。
她没见过喻意祯的字迹,尽管读了几遍,也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再读下去,只觉得心里一阵惆怅涩然。世事常弄人,假使这信早一天寄到,喻太太还能亲自看过,了一桩心事。黄泉之下,也算瞑目。
斯人已去,来信何用?数报平安,妻女安否?她几乎想提笔这么答复回去,忍了忍又作罢。
萧宝络喊来了北平的混混帮头子王四,拿出十块钱放在桌上:“十块钱,你给我出个主意。”
“行,您老说吧。”
萧宝络也懒得和他纠缠这个称呼的规不规矩,她现在忍着满肚子的火:“譬如有一个赌庄,我怎么让它亏本,亏得找不着北?”
“哟,这还真没见过几个赌庄亏钱的。您想,第一,他得有很多钱;第二,那儿混的老板都懂行。要它亏本?难!”
萧宝络道:“这人不一样!他不过赚了几个臭钱,借了别人的地皮开的赌庄,想利滚利。他可不是什么行家!”
王四看了看她,好笑道:“看您这恨的牙痒痒,到底要弄谁呀?”
萧宝络俯身过去刚要告诉他,赵麻子很不客气地推门进来。
他现在虽是个瘸子,却是个当了处长的瘸子,又精通市井伎俩,越发成了陆亦嵘的眼前红人。他和蒋丽荣结了婚,更觉得自己的势力辐射到了庆安胡同。他对蒋丽荣的称呼变成了“哎”,对萧宝络由“萧小姐”变成了“姐儿”。
“姐儿!”他很随意地一笑,走进来顺手拿走柜子上的一罐花生酱:“借你一罐花生酱使使!没办法,我这儿热闹,太热闹!我那屋子朋友太多了,密斯特谭非要吃洋面包配花生酱。得,去了!”走出去又喊道:“张妈,过来帮把手!没看见人要喝茶吗?手脚再不灵活,下回不雇你!”
等赵麻子走远了,萧宝络才道:“你看见没有?土鳖一个,也学人家整洋事儿!我是千错万错,就不该同意丽荣嫁他。他现在倒好,整个把自个儿当我爹!你说这是我自己的家,我犯得着天天找气受吗?犯得着吗?呸!当个处长了不起?狗屁处长!真以为老娘没法子治你!”
王四很爽快地一拍大腿,道:“嗨,我倒以为呢,原来多大点事儿啊?要我说,一把火烧了得了,解不解恨?”
萧宝络仔细想了想,事成了自然好,事不成,自己也能推得干干净净,让王四这死小子顶罪,就道:“成!事成之后,我翻你五倍钱!”
王四走了之后,萧宝络环顾四周,只有几个老妈子在跟前走动,外头的北屋里却有说有笑,热闹得很,心里不禁很不舒服。她再也叫不动蒋丽荣为她跑这跑那。现在可劲儿闹吧!没良心的小娼妇,看着吧!总有一天老娘收收你的骨头!她这么想。
她一边在心里打主意,一边吩咐小老妈子送点心来。那老妈子进来,开口就道:“小姐,小姐!你知道么,白家那个沈小姐回来了!”
萧宝络以为沈黛和喻兰卿一样死了,听到这里,惊得险些半碗麻酱也合在自己身上,道:“什么,回来了?”
“是啊,坐车回来的。穿得也体体面面,别提多好了!”
萧宝络一想,对!她应该到白家走动走动。白家两位一定有许多的人脉和办法,她倒要看看,赵麻子和蒋丽荣比不比得过?
白芙侬看见沈黛回来,心里五味陈杂一阵涌起来,伸手点着她俏尖的脸戳了一下面颊,笑道:“回来就好!”
□□从灶上端下来好些菜:“今天多做了几个菜,祝咱们沈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沈黛也笑起来:“什么大难不大难的?说得这么吓人!”说着白芙侬也笑起来,两人只谈些开心的事儿,这几天里各自的心境际遇,都很默契地闭口不再提。
沈黛见今天饭桌上有炒豆腐松,就给白芙侬夹了一筷子。白芙侬又趁空给她夹回去。沈黛刚巧看见,指着满一碟子的菜,笑道:“干什么夹来夹去?又不是没有菜吃。”
刚这么玩笑了一会儿,就见白家雇的女茶房进来,道:“姑娘,对面二号里的萧姑娘来了。”
白芙侬想了片刻才想起“萧姑娘”是哪一位,不觉轻轻皱了眉头,真倒了吃饭的胃口,只道:“请她在外头坐一会子。”
正这么说,萧宝络已经排开众人一路进来了,大声招呼道:“哎,沈小姐!白小姐!”手里还拎着一块熏肉,用送礼的红绳提着。
□□看见了那块熏肉,想起以前她领着蒋丽荣挨家挨户地收“安定费”,偏要强卖给人那些肥腻发绿的臭肥肉,又联想到蒋丽荣一块白腻臭肉似的脸上长着一双小眼睛,不由“呕”了一声。
沈黛道:“□□姐,怎么?”
□□老实得说不出一句谎来,只摇了摇头不说话。
萧宝络很有经验似地:“这姑娘好!我第一眼就看出她有福!莫不是有喜了罢?”
沈黛听着几乎没噎住,只冲着她最后一句话道:“萧小姐有什么贵干?”
萧宝络不是听不出这句话的不友好,她颠来倒去地琢磨沈黛的表情、言语,最后伸手提起那块熏肉,表明自己是来送礼的。按照她的经验,大伙对送礼的人总是笑脸相迎:“啊,这是顶好的熏肉!一共就这么两户邻居,白家送一块,一会儿我还要上张家去,都会送到的!”
沈黛听她没提喻家,心里有点奇怪,就侧头轻声道:“喻太太的病怎么样?估摸兰卿一会儿该回来了,我看看她去。”
白芙侬抬头看了看她,原本准备夹菜的手也顿了顿,垂着眼没有回答,只道:“吃饭罢。”
□□恨这萧宝络必定和赵麻子一伙,也不明白为什么此刻白芙侬并不开口,就大着胆子向沈黛道:“姑娘!喻小姐和喻太太都没了!”
沈黛夹的一筷子鲍贝三鲜丝都掉在桌上,愣了半刻才道:“什么叫做没了?”
白芙侬拉住了□□,抬头拿眼角又一瞥萧宝络,仍道:“吃饭。”
萧宝络被她这薄凉凉的一眼看得有十二分不舒服,就在椅子上挪动几下身体,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沈黛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心里已经明白,放下筷子道:“我去看一看。”
萧宝络上门笼络关系却扑了个空,急得跟着站起来嚷嚷:“哎,沈小姐,哎!”“萧小姐,今儿不方便,有事改天罢。”白芙侬下了逐客令。
沈黛站在喻家院子里,几处屋子都垂着白幡、挂上了白幔子,依旧有几个丫环婆子出来端茶倒水,接应前来悼丧的人。她把额头抵在梧桐树干上,安静地靠着,只听见风一阵阵地过来,头顶悉悉簌簌传来温柔响动。她想起兰卿挺可爱的笑脸,以及和母亲年纪相仿的喻太太来。
她的母亲死于产后,几乎没能给她留下什么儿时印象,但每每见到病重的喻太太,总让她找到一些想象中的母亲的影子。一样的温柔慈蔼,一样的绝望。
沈黛抬起手来,抹掉额头上沾着的树木屑子,走进灵堂里上了一柱香。低头悼念的时候,眼泪忽然地聚集起来,冲出眼眶流了两道。
沈黛回家去,看见白芙侬仍旧坐着,一桌子菜已经凉透。白芙侬伸着筷子拨弄碗里的菜,也没有说话。
沈黛看她许久沉默,便轻声开口道:“前几天,我梦见兰卿了。”
白芙侬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什么可多想的。”
沈黛继续道:“她说她这就要走了,说要咱们看着前头的路,前头的路还长着。我不信怪力乱神,也不信托梦,但现在再回想起来,那梦也太真了。”
□□提了两桶井华水进来,看着两人眼圈都有些红,只得勉强过来调动气氛:“姑娘,怎么啦!明儿白塔寺开集市,要买些什么去?雪花膏要不要?那种零卖的洋纱洋布要不要?啊,对了,六贝勒和格格不是说后天来咱们这儿?上稻香村买些点心罢!”她不懂什么劝慰人的好听话,她只知道故意向主人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来,人忙得分散了心神,自然就顾不得伤心。
果然,白芙侬这才想起什么来,伸手掖了掖眼角,道:“哦,你不说,我倒给忘了!一会儿咱们上街去,到茂盛斋知会一声老掌柜,后天送一块花糕、三盒点心,再送三两白切羊肉过来。”
沈黛道:“有客人来?”
白芙侬笑道:“没听□□说么?六贝勒和温格格要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一直出现的两个框框的人名是白芙侬的丫环,不知道为什么显示不出来orz
之后有她的戏份,所以广而告之!广而告之!广而告之!重要的事说三遍。
大家看的时候随便代入个人名算了(。
☆、第二十三章
六贝勒和其他许多的贝勒王爷一样,虽然落魄,却保持着富贵时候的习气——没有万不得已的时候,哪怕是亲近的亲友,也绝不上门做客,有一点自命清高、自矜身份的味道。除非得有天大的事儿。
早先形势不太好的时候,他欠了沈黛足有一千来块钱,时时刻刻地记挂着、忧心着。今天就为这天大的事,让他不得不登门一趟。
毓如由六贝勒一扶下了马车,沈黛到门外亲自去接,道:“六哥,六嫂。”毓如过去,握住她的手道:“终于回来了?先前到哪里去了,怎么一回事?白姑娘也急,我也急,可不得了!”
沈黛只道:“没什么要紧事,一点小误会罢了。”跟着白芙侬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