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和家人过年没有上网,今天多更一章补上XD
☆、第二十七章
下了一场雨,北平不再热得像一块烙铁,一推门出去,就有一股热风扑面吹过来。做小买卖的贩子全部出来,在中秋这一天,街上像一个小小的集市。
有卖豌豆黄、桂花凉糕的,整齐的一块块叠在笸箩里,有卖天津的辣小萝卜、凉山的大鸭梨的,还有人,为首是个穿着湖蓝色蝴蝶袖绸衫的姑娘,绾着松松但很妥贴的发辫,背后跟着一个长相白净的拉胡琴的男人,沿着街卖唱。声音悠悠扬扬传的很远,那胡琴的调子忽然高上去,又低回婉转,拉出冗长的、温柔的尾音。
小贩们从不过中秋节。对他们来说,趁这一天挣几个钱,比在家里对着媳妇孩子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来得实际、而有用得多。
陆玫和沈黛送陆皎夜去火车站,一手替她提着沉沉的皮箱:“去燕京大学也不差这一天,怎么不在家过了中秋?”
陆皎夜道:“别的同学都是这一天去,我去得晚,还叫家里用汽车送,这不行。同学该怎么看我?”
陆玫听她这么说,便不再多说,把手里的箱子交还给她,道:“你是上了很久学校的人,别的我不多说。只要争一口气,多想想你爸爸妈妈,多想想你哥,知不知道?”
陆皎夜笑道:“还说呢!唠唠叨叨,大姐跟我妈似的。你说的这些,妈昨晚跟我说了一千遍了。”说着回头看沈黛,索性道:“嫂子,你有什么对我说?”旁边跟着一个下人,手里拿着个装各种吃食的包袱递给她,于是她又道:“火车上都有规定,一人只许带一个皮箱,罢了罢了,这些你拿回去!”
沈黛看她的眼盯着包袱里的吃食看了又看,知道她仍舍不得,上了大学又不便经常回家去,就伸手抓了好几把白纸包的桂花糖、果仁酥,一股脑塞到她的白貂皮帽子里,笑道:“你上了车,再拿出来。”
陆皎夜冲她笑了笑,跟着前头拎箱子的小厮一路往车站里走:“哟,车来了。我走了!”
陆玫跟上去几步,扬了扬手:“到了来信!”
陆玫独自回了家。
陆太太和三姨太坐着,由秋婵给她们夹核桃吃,正在聊着,看她一眼道:“怎么你一个人回来?小黛呢?”
陆玫脱了身上海蓝色缎面罩衫,坐过去道:“她说今儿是中秋,得回去和她的好姊妹过。”
“这孩子!忒不会办事,你怎么不留她?”三姨太看陆太太对沈黛颇和颜悦色,就从旁揣度她的心意,猜想这事情已是定了大半,一叠声地责怪自己女儿。
陆玫笑起来:“我怎么没有留?人家要回自个儿家里,和姊妹过个中秋,我拦得住?”
陆太太伸手取了一块核桃吃,看她的眼神颇有赞许:“玫丫头做的妥当,怎么着也好。一会儿,老爷请了天艺照相馆的师傅给家里照一张全家福,要是小黛在,叫她不叫?省了麻烦。”
陆三姨太附和着也点了点头,叫过自己的丫环扶着起身:“这是头一次照全家福罢?我回去,也换一身体面些的衣裳,图个彩头!”
“您的那身广绿色绸缎衣裳就不错”,陆玫朝她说了一句,回过头对陆太太笑道:“妈,您看看我亲妈,一把年纪了倒很爱漂亮。”
陆太太拍了拍手指上沾的核桃屑,抬手示意秋婵下去,温言一笑:“怎么,只许你们年轻人翻花样,不许咱们老婆子好看了?”
陆玫旋即微笑,扶着她起来到穿衣镜前,给她从身后整理整理衣领,顺顺当当地接口:“妈,我不哄您,也不骗您。您自个儿看看,和我站在一起,旁人还以为是老姐妹!哪里就是‘老婆子’了?”
陆太太知道她话里有一半儿奉承恭维,但心里听着也很舒服,就站定了,在穿衣镜前照着整理项上挂的小叶紫檀配青金石隔珠挂子。一个小丫环正巧进来,见了两人就抿着笑,上来轻声道:“太太,大姑爷到了,就在外头。”
陆太太一听,便扶着陆玫的手过去:“别让他久等,快请进来。哎,对了,亦嵘和曼娜哪儿去了?还不请他们下来?大姐夫来了,他们要人家白白等着么?好大架子。”
赵曼娜在楼上又和陆亦嵘闹了一场。
“你们调查处的真出了奸细?我早跟你说了,那姓赵的不可靠,一个混混,他能懂什么?”
陆亦嵘在房间里迈着小步打转,他已这样走了二十分钟,从门边一路走到落地窗前头,双手撑着白色大理石的窗台,俯身望着下面的风景。说真的,他爱北平。在他从小待过的各种城市里,没有一座像北平这样的亲切、真实而可爱。春天的时候,有各色的春菜时蔬,有花市、庙会;夏天的时候,有隆福寺卖的冰碗,同仁堂的香袋,哪怕在天棚底下洒一点水、吃几口凉拌王瓜,花上几分钱听曲儿,这也很好;秋天的时候,有各地来的各色果子,有遍地的桂花和悬空的明月;就连冬天,在其他城市最寒冷、最贫瘠的时候,北平不还有烤羊肉,和热馍馍卖么?
他打心眼里的喜爱北平,可为什么就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势力一同争抢?但凡有一点漏缝,那些人就像不怕死的泥鳅似的,一齐企图钻进来。他巴不得把奸细,把这一些人,统统地枪毙,枪毙!
“直军——嗬,也太可怕了,他们派进来奸细,想来个里应外合么?想……”
“吵不吵?你闭嘴!”
陆太太派来的小丫头请他们下去:“二少爷,二少奶。太太请您下去呢,照相师傅到了,大伙儿都等着!”
“算了,咱们先下去,过中秋别让爸担心”,陆亦嵘理了理头发,“一会儿在爸妈面前,什么都别胡说,听见没有?”
照相师傅蹲得很低,摆弄着眼前架在铁架上的大家伙。“哎,就是这样。很好,非常好,得嘞!”
陆老爷同陆太太坐在中间,两位姨太各坐一侧。陆玫和大姑爷、陆亦嵘和赵曼娜、陆子峥、陆七少爷,连同几个已嫁未嫁的小姐,捧月似地站了一圈儿。
陆亦嵘站在挺边上,一边斜着眼往旁边看,兄弟姐妹热热闹闹站满了客厅。往后,人还能不能像今天这么齐全呢?他忽然走了神,这么想着。“哎,二少爷,二少爷!看这里,很好,好!”照相师傅叫他回神。
“喀嚓”伴着一计闪光,照成了。
陆家有了一张全家福,民国十二年的秋冬起,它被摆在照相馆最出众、最显眼的位置。
谁也料不到。北平的风和雨去得多快,它就来得多快。
一夜之间,到了第二天,各大报纸上统统出了号外,“皖系府调查处用人不严,人员连夜出逃河北”,这条半真半假的消息传遍了北平。街头巷尾议论的人很多,譬如唐师傅端着锅出去买酸豆汁的时候,就听见街上好几个人猜测纷纷,亦有人担心时局再次乱起来,携家带口地出来买粮、买面。
大家都照常地工作、生活,可心里都悬着一根筋。
报社社员的最大特点是能写,以假乱真、以真写假,都非常在行。短短一上午,这消息就传到陆亦嵘耳里。
他立刻暗地查问了怎么回事,致电给内务科程科长:“老程,你看不看报?我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二少还不知道?您那调查处可都是高人哪!混进去三四个直军细作,您自个儿不知道?亏得总长查得快,这四个人审完了,死在牢里头!”
陆亦嵘心里松了一大口气:死了就好,没有逃进河北就好!他说话也有了底气:“那我问你,报上写的什么玩意儿?”他拿起报纸照着读:“‘皖系府调查处用人不严,人员连夜出逃河北’,这什么玩意儿?这是诽谤!你不是说他们死在牢里头,怎么还出逃河北?”
程科长笑了一声:“兴许是狱卒想赚点小钱,到报社瞎说几句,谁知道呢?陆二少,您和我发火没用,这报纸我写的吗?”
陆亦嵘想要说话,却被他抢了先:“那四个奸细,好家伙,偷出去三万块钱想买军火,在北平来个‘大破坏’,他们直军再来个内外夹击!幸亏给查出来!陆科长,这些人在您麾下,您竟不知道?高,您真是高!”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陆亦嵘脸色很不好看,他来不及和姓程的生气,自个儿在心里不断地想:三弟知道么?拿人、动刑,可都要听他的意思,不错,他铁定知道了。
他担心自己的地位难保!
陆亦嵘想了一整个下午,把每一处细节都想的很妥当,确保自己不受到波及,也不被冠上失职待查的罪名。
快要到晚上的时候,他打了一通电话到调查处:“叫你们赵处长上来见我,马上!”赵麻子一早就听说了报纸上的事儿,心里预感到几分不祥,于是把自己能够搂到的钱、金银、存款,全部换成外国银行的一百块支票,贴身带在身上。
赵麻子这才去找陆亦嵘,低头哈腰:“二少,您找我?”被陆亦嵘兜心踹了一大脚:“你敢唬我?调查处的奸细,不是你带进来的?”
赵麻子疼得直吸气,只差给他下跪磕头:“我,我不可不敢!二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按您吩咐的呀,凡是有本事、有才的,都能招进来。我怎么知道是奸细。二少,二少!”
陆亦嵘看着他本就不高的身材几乎蜷成虾米,几乎要趴在地上发抖,心里没由来就觉得恶心。
“搜他的身!”
立刻有几个人上来,七手八脚按住了赵麻子的手脚,赵麻子边解释边挣扎,被带着枪的小兵打了一个嘴巴:“老实点!”
他像死鱼一样动弹了几下,全没有人理他,只顾从他身上搜出些东西,一起扔在地板上:怀表,清凉膏,两三张外国银行的支票,调查处的花名册、和文件。
陆亦嵘踢开其他东西,弯腰拾起名册和文件翻了翻,等到看到那几张外国银行的支票,他的脸色越发可怕。
赵麻子不是赵傻子,他预料到了可能将要发生的危险